秦萧冷冷盯视着他:“崔使君奔波赶来,是为了替你们看病。如此大恩,拿性命回报尚不为过,你却出言轻佻,丝毫没有敬重之意。”
“我安西军麾下,怎会有你这等不知恩义的东西?”
秦萧话说得极重,直把队正臊得满面通红,强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就要跪下磕头:“卑职知错,请少帅责罚。”
秦萧漠然:“你辜负的不是本帅,用不着向我请罪。”
队正一个激灵,立时转向崔芜:“卑职不知崔使君亲临,多有冒犯,请崔使君降罪。”
崔芜是真不介意。
虽然队正话说得粗俗,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反而真心实意为她打算——只是站在古时人的角度和立场。
“我也在军营里厮混过,什么黄段子没听过?”她把人提溜起来,摁回床上,“几句玩笑罢了,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秦萧皱眉:“安西军中自有军法,你不必如此容忍……”
崔芜无奈道:“我只问兄长一句,若我是男子,你今日还会发这么大的火吗?”
秦萧一时没回过味。
“军中汉子扎堆,偶尔玩笑过火是人之常情,”崔芜道,“‘女人’是不能进入军营的,我既入了,便没有这层区别。如若同样的话对男子说来不算触犯军法,还请兄长一视同仁,莫要因我开了特例。”
秦萧听明白她的意思,无奈至极。
“既然崔使君求情,此事暂且记下,”他转向那队正,语气已没那般森冷,“等病愈后,自己去军法司领二十军棍。”
队正逃过一劫,连道:“卑职谢过少帅!谢过崔使君!”
好容易看完一轮,崔芜随秦萧出了伤兵营,人已经疲惫不堪,只能拖着步子跟在后头。
突然间,前头秦萧住了脚步,崔芜没防备,一头撞了上去。
崔芜:“……”
秦萧人在军中,素来甲胄齐全,那甲又是精铁打造,坚硬无比。
这一下撞得不轻,崔芜前额红了一片。她下意识往后退,没留神脚跟绊了下,直挺挺地向后坐去。
秦萧伸手扶了她一把,才没让崔使君摔一个形象全无的屁股蹲。
崔芜揉着眼:“兄长怎么不走了?”
秦萧见她满脸疲态,到底没提方才的事:“秦某帐中备了热水,你且去梳洗一下。”
崔芜打着哈欠:“不必了,若有空营帐,先让我睡一觉,睡醒起来再梳洗不迟。”
秦萧欲言又止。
崔芜鲜少见他这般犹豫,奇道:“怎么,有何不妥?”
秦萧转开视线:“方才你入伤兵营,曾替失禁的病卒清理收拾?”
崔芜不意他提起此事,皱眉:“我没动手,只是站在一旁指点,这也不成吗?”
“不是不成,”秦萧语气平缓,背在身后的手却微微捏紧,“只是阿芜没发现,你身上多少沾了气味吗?”
崔芜:“……”
她低头闻了闻衣袖,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94章
帅帐中支起偌大的木桶, 桶里倒满热水,白雾氤氲。
眼下正值二月底,江南已然见了春色, 西北却是寒意未消。是以木桶旁额外摆了两个火盆,既煨着桶中热水, 也将寒气隔绝在外。
帐中摆了一座木屏风,将帅帐分作内外两间。秦萧坐于外间案前,竟是亲自替沐浴的崔使君看守把门。
屏风后传出阵阵水声, 是崔芜将身体浸泡在热水里, 连日赶路的疲惫从每一个毛孔中吐出。她心知在常年干旱的西北之地,备下这样一桶热水并不容易,说不定还是秦萧用了自己的份例,因此格外珍惜,将每一寸皮肤都清洗干净。
秦萧低垂视线,仿佛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兵书,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跟随水声而去。纵然背对屏风, 他眼前却好像浮现出那人沐浴的情形,沾湿的鬓发贴着面颊, 水滴沿着白皙皎洁的面庞滑落……
秦萧蓦地闭眼, 将所有不该有且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口中道:“洗去浮灰便好,别泡太久,天还冷着,当心着凉。”
崔芜有点遗憾,军中洗个热水澡可不容易,却也知道秦萧是为她好,遂应了声, 而后放弃热水浸浴的享受,用最快的速度捏碎皂角、洗净长发,又从身上搓下一层泥卷。
再闻闻,身上只余皂角清香,而无粪便臭气,她这才钻出浴盆擦身,又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裳。
“我好了。”
秦萧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又屏息闭目片刻,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你……”
然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崔芜衣裳穿得倒是整齐,鞋袜也着上了,一头刚盥洗过的长发却没那么容易干,只能用布巾拧透,再搭落肩头自然风干。
黑漆漆、湿漉漉的,泛着沐浴后特有的光泽,仿佛最好的绸缎。
崔芜留意到秦萧视线,有点拿不准:“我刚洗完头,不想把头发挽起来,这么散着可以吗?”
秦萧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盯着自己搁在案上的兵书:“在我帐里可以,出去略有失仪。”
崔芜高兴了,往他案边一坐:“那我就在兄长这儿待会儿,等头发干了再走。”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秦萧却好似被哪里伸来的小猫爪子挠了下心尖,不重,却牵一发而动全身,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起来。
难为他这时还能擎着举重若轻的大将做派,撩袍坐于案后,开口前先观察了下崔芜脸色,见她神情虽疲惫,脸颊却泛着热水浸泡后的嫣红。
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路赶来,没顾上用饭吧?”他将两个反扣的大碗翻开,一个碟子盛着白软软、暄腾腾的蒸饼,也就是大白馒头,另一碗则是金黄滚热的羊汤。
“军中饭食简陋,随便吃用些吧。”
崔芜闻着饭菜香味才知自己饿狠了,幸而还撑得住:“兄长不用吗?”
秦萧盯着兵书,仿佛对早已倒背如流的文字产生了浓厚兴趣:“我用过了,这是给你留的。”
崔芜遂没了顾虑,先端起羊汤喝了一大口,待得温热喷香的汤汁充盈口腔,再将蒸饼撕成小块,丢进汤碗吸饱汤汁,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果然,美味翻倍。
她吃得稀里呼噜,浑然没发现脸颊沾了汤汁。秦萧被那惊天动地的动静吸引,忍不住投来一瞥,然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时常觉得,崔芜是个很神奇的人物。她不计较食物的粗陋,不管多简单的饭食,只要是新鲜刚出锅的,她都能觉出美味,吃得狼吞虎咽全情投入,连五州主君的形象都顾不得了。
可她也不是全未见过世面的乡野妇人,每日有两顿饭、能果腹就行。她有见识,懂欣赏,知道怎样算是美味,会对精致的烹调技艺给予认可,吃再高端的席面也能礼数周全不露怯。
这实在是一种很矛盾的特质,却并不陌生,让秦萧难以遏制地想起一个人。
他的生母,出身楚馆的姚魏夫人。
她是贱妾,节度使府最卑贱的存在,可她的言行谈吐、眼光见识却令教养严苛的世家子也时有望尘莫及之感。
她的气质、不爱拘束的个性,以及执拗倔强的傲气,更与崔芜有着不谋而合之处。以至于有时,秦萧看着崔芜,会恍惚觉得,这兴许就是母亲的另一种人生、另一番面貌。
倘若,她不曾被河西秦家囚禁终生,而是成功逃走,自此海阔天空,畅游一生。
崔芜当真饿极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然后学乖地掏出丝帕抹了抹嘴。
触手才发现,这帕子柔软轻薄,是上好的湖丝,仿佛是秦萧塞给她的,还说是他生母的……遗物?
崔芜先是有点心虚,转念一想,她又不是头一回收姚魏夫人的遗物,人家的猫儿簪子还在怀里揣着呢,擎等着头发干了就别上去。
遂心安理得道:“兄长留我在此,不只用饭沐浴这么简单吧?可是想问颜将军病情?”
秦萧的确想问颜适病情,但他更想让崔芜好好睡上一觉。只他知道,一旦谈及正事,崔芜从来一丝不苟听不进劝说,遂顺着她的话道:“阿适病情如何?”
“很严重,”崔芜从来有一说一,不会为了避免犯忌讳而避重就轻,也不会为了推卸责任而夸大病情,“但还没到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年轻,底子好,只要对症下药,挺过来的可能性还是不小。”
秦萧听得很认真:“你有几成把握?”
崔芜:“五成。”
秦萧:“……”
“看我做什么?五成不小了,”崔芜认认真真地给他分析,“没有什么病是保证药到病除的,就算是一场看似微小的风寒也可能要人命,何况是本就很严重的疫病?”
“我只能告诉兄长,咱们前期的应对是恰当且合理的,避免了疫病蔓延以及病情恶化,也最大限度减少了并发症的可能,剩下的三分靠吃药,三分看天意,四分还是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
崔芜说得直白而干脆:“我看颜将军病得虽重,却还心心念念效仿昔年冠军侯饮马塞外、封狼居胥,壮志未酬,如何甘心瞑目?以后我每天去看他,想法激起他的求生意志,便有七分胜算了。”
她神色坦然、语气客观,虽未保证药到病除,眼角眉梢却有种说不出的笃定从容,叫人没来由想要信任、依赖她。
“有劳阿芜了,”秦萧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说这句话,抬手揉了揉眉心,“若非阿适命悬一线,秦某原也不愿劳动你如此奔波。”
崔芜留意到他眉间深重的疲惫,就知他身为一军主帅,既要安排城池布防、收拢残兵、接手府库、安排善后,又得为军中乍起的疫症操心,更悬心身染疫症、危在旦夕的颜适,这些时日必是心力交瘁,只强撑着游刃有余,不肯在旁人面前流露出来。
她亦知秦萧领兵多年,权威极重,未必愿听劝慰之言,于是换了轻松的语调:“我方才看颜小将军精神还好,说了好些年少趣事——他那时睡不着觉,大晚上还往兄长帐子里钻?你没让人把他打出去?”
谈及过往,秦萧神色轻松少许,眉间阴霾却不曾完全散开。
“他父亲是因我而死,那年他才七岁,”他说,“我怜他年幼失怙,有心认他做义子,照拂他长大成人,却被他拒绝……”
崔芜没忍住,开口打断他:“等会儿……若我没记错,兄长只比颜小将军年长不到十岁吧?这、这也能当父子?”
古人也忒会占便宜了!
秦萧没料到崔芜会对这等细枝末节揪着不放,无语片刻才道:“只是名分罢了。军中认义子是寻常事,我父亲当年为示宠信,也认了几个得力干将为义子,其中最年长的只比我父亲小两岁,只是后来……”
他话未说完,压住喉间深深叹息。
只是后来,要么被李恭拉拢,在他父亲死后叛了河西秦氏,要么忠心不改,在那场叛变中力战而亡,以一身骨血殉了忠义。
崔芜却不知他心中感慨,十根手指来回倒腾,兀自算着年岁问题。
“颜将军只比我小两岁,今年也就十五……十六?”她喃喃道,“他若是认了义父,那我跟他平辈论交,是不是不能管兄长叫兄长了?”
“那我该叫什么?叔叔,还是伯父?”
秦萧:“……”
他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间,崔芜平白给自己长了个辈分,脑中勾画这丫头追着自己叫“叔父”的模样,秦萧脸都黑了。
“总归阿适没认,”他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想这些也无用。”
正好崔芜想不明白,果断放弃:“七岁的小娃娃成日里在军中打转,还不被当成团宠?难怪兄长这般纵着颜将军。”
秦萧虽从未听过“团宠”一词,却奇迹般地领会到崔芜意思:“阿适年幼,他父亲又是为大军断后而不幸殒身,将士们自然对他多垂怜些——那时世伯新丧,阿适夜里总做噩梦,一个人不敢睡,这才跑到我的营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