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要去哪?打尖还是住店?”
“汴梁城是我的地头,最熟悉不过。”
“若是做生意,便往西城,酒楼茶肆都在这一带。若要求官,得往东城,那边景致好,达官贵人们都爱在那儿开府。”
萧二越过热情揽客的人头,走向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出钱雇了他的马车。很快,马车越过一众羡慕嫉妒的视线,往汴梁城而去。
崔芜在江南长了十余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容易逃脱牢笼,血液里的冒险因子立刻耐不住寂寞。
她仗着自己改了男装,小心揭开一角车帘,巨大的阴影盖顶压下,那是汴梁城饱经风霜的厚重城墙。
崔芜屏住呼吸,瞧着巡视城门的兵卒,自心底生出一股战栗。
不是出于畏惧,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进城的花销是一串铜钱,崔芜先是讶异,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乱世战火如潮,流民则像是被潮水冲散的蝼蚁,一窝一窝堵不住也拦不了。
这些人在古代被称为“逃户”,若是前朝尚在,自有雷霆手段应对。可眼下政权林立、藩镇割据,谁也没这个精力严防死守。
倒不如叫百姓们破财消灾,毕竟捞在手里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崔芜对汴梁的印象大多来自于影视剧中的“东京”,那是一个时代的繁华剪影,汴河水倒映着灯火流金,两岸的店铺与叫卖声开启了《清明上河图》的画卷。
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太骨感。
此时的汴梁还未经过大一统王朝的悉心治理,频发的动乱与兵祸极大破坏了民生。纵然一国都城不至于像寻常城镇一般屡遭洗劫,却不难看出经济的萧条与凋敝。
沿街店铺颇有一些,酒楼茶肆也不少,电视剧里摩肩接踵的繁华场面却不用指望。偶尔有饰金翠幔的马车疾驰而过,不是晋帝亲眷,就是新近得宠的官员勋贵。
崔芜看罢,没了兴致:“也就这样了。”
萧二原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睁眼:“也就如何?”
“一个政权想成气候,无非三样:兵、钱和人,”崔芜漫不经心地说,“晋帝能拿下中原之地自立为王,麾下劲旅想必不俗。但他将幽云十六州送与外族,失了北境屏障,一旦外族南下,势必会陷入无险可守的窘境,再精锐的队伍也去了三成战力。”
“且有才之士大多不缺傲骨,他背着儿皇帝的名头,卑躬屈膝自甘称臣,真正有才的智能之士不会投他,人才和人心也不必想了。”
“剩下的,就是钱。”
崔芜撩开车帘,示意萧二往外看:“汴梁乃是都城,一国最繁华之地尚且如此凋敝,连行商走卒也瞧不见几个。方才经过粮行,我留意到粟米价格,竟比江南稻米还要高出三分。”
“米价为一地价目的晴雨表,可知晋都物价居高不下。盘剥至此,百姓手里能有几个余钱?又能向朝廷缴纳多少税收?”
“长此以往,国库如何能够丰盈?”
崔芜不用看都知道,对面的萧二正用怎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她生于乡野、长在楚馆,会些琴棋书画是本分,可方才那番话已经远超风尘女子应有的眼界与阅历。
然而崔芜有自己的盘算。
她深知乱世如深渊,吞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女子毫无痕迹,想要乱世求存,最好的打算便是选一方豪强,攀附其上安稳度日。
但“攀附”也讲究筹码和策略,光凭医术还是太浅薄。崔芜不想走以色侍人的老路,只能拼命展示眼界才学,只差把“我很有料,还不三顾茅庐悉心求教”一排字刻在脸上。
她这点小心思,萧二心知肚明,却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就重新闭上眼。
崔芜:“……”
是她表达的太含蓄,还是这姓萧的眼神不好使?
看在对方一路照拂的份上,崔芜深吸一口气: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反正要跟他一路,有的是机会自我推销。
这般想着,马车在街边停下,崔芜极利落地跳下车,跟着萧二拐进一条小巷。
不料眼前男人脚步骤顿,她一时收不住脚,险些照直撞上去。
萧二极敏捷地让开半步,又拉住险些绊倒的崔芜。后者抬起头,就见背光墙根处滑落几抹刀痕,依稀是一把弓弩的模样。
崔芜心念电转,看向萧二:“这是你的人留下的?”
萧二皱眉不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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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崔芜隐约猜到弓弩图案是萧二麾下留下的暗记,至于这记号意味着什么,却是无从得知。
不过,瞧着萧二异常凝重的神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一刻钟后,崔芜在附近酒楼寻了个雅间坐下。领她进城的萧二郎君声称有事要办,却不肯详说原委,只道傍晚时分回来接她,便径自离去。
说崔芜不好奇是假的,但她分得清轻重缓急。汴梁城是晋帝地盘,能不生事还是消停些好。萧二让她等,她便规规矩矩地等在雅间,早食用多了倒也不饿,只点了两样精致细点打发时间。
眼下正值饭点,酒楼里的客人不算少,大堂摆了个说书摊子,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拍响惊堂木,绘声绘色地开张了生意——
“今日小老儿与诸位献上一段,说的不是别个,正是如今镇守河西四郡的百年名门,河西秦家。”
崔芜左右无事,听着开场抑扬顿挫,颇有韵律之美,一边拣了块酥糕品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诸位看官有所不知,这河西秦家原是前朝武皇钦封的节度使,祖孙三代经营,传到前节度使秦显大人手中。”
“这秦节度乃是文武兼修一俊杰,生得玉树临风、倜傥潇洒,年轻时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膝下单薄,仅有两子,大郎君乃正室夫人所出,名讳一个湛字。二郎君却是妾室所生庶子,单名一个萧。”
崔芜鼓起的腮帮顿住,轻轻一挑眉。
“秦节度的正室夫人出身南阳张氏,亦是名门闺秀,温良贤淑自不必提。妾室亦有来头,当年河西四郡二十八楚馆列‘名芳榜’,榜首一位人称‘占尽春光,花中首冠,南国西施,见之自惭’,便是此女。”
“此女尚在馆中时,花名姚魏,轻易不肯露面,但凡现身,凉州城中趋之若鹜,竟是万人空巷。那年评选花魁,姚魏夫人于帘后献舞一曲,成了凉州城经久不衰的传奇,也打动了微服私访的节度使秦显大人。”
“秦节度对姚魏夫人一见倾心,再见定情,为迎娶佳人过门,不惜以十斛明珠为聘,倾国牡丹铺就姚魏夫人嫁入秦府的花路。哎哟那一日,花轿停在孙府门口,姚魏夫人手捧却扇盈盈下轿的一刻,不知踏碎了多少倾慕佳人的心。”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却有好事之徒忍不住挑刺:“什么姚魏夫人,名气再大,也是风尘出身!那秦节度已有正室夫人,纵然赎身,也是纳妾,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府就算抬举了,哪来的迎娶花路?”
说书先生和气生财,被找茬了也是笑脸迎人:“这位看官说得是,原是小老儿糊涂了。”
又道:“姚魏夫人自入府便是专房之宠,反倒将出身名门的正室夫人忘在一边。万幸夫人所生的嫡长子肖似秦节度,自小聪颖,天赋过人。三岁开蒙,五岁便将诗赋经义倒背如流,骑射武艺更是无一不精。秦节度见之心喜,着意栽培,正室夫人也顺理成章地复了宠。”
“只可怜姚魏夫人,绮年玉貌却受夫君冷落,只能独居深闺,隔帘吟唱《长门赋》。没两年油尽灯枯,落得个春残花落随风逝,红颜白骨混芳尘的下场。”
好事之人继续挑刺:“这女子既赎了身,就该自甘卑贱、曲事主母,却还不知进退,分明是妾室之身,竟敢倚仗主君宠爱,凌驾主母之上!有此下场,也是活该!”
也有人问:“这秦节度既看重长子,那河西节度使之位便该传到长子手里。可我听说,如今据了河西四郡的,好像、好像不是这一位?”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看官有所不知,许是对早逝的爱妾心怀愧疚,秦节度刚过不惑就一病不起,强挨了五六年,终于撒手人寰。”
“主君病殁,论礼法论人心,都该由嫡长子继任。当时,秦大郎君亦不过加冠之年,就从亡父手中接过重担,此后兢兢业业,不说将河西四郡治理得有声有色,总算不堕先人威名。”
“若一直如此,又是另一番故事,奈何天有不测风云。这秦节度身边有一副将,姓李名恭,原是党项族人,骁勇善战,深得秦节度倚重。谁想秦节度病逝后,此人竟勾结党项族人犯上作乱,引兵杀入凉州城,围了节度使府!”
“秦郎君自不甘心将父祖基业拱手让人,领亲兵奋起厮杀。可那李恭蓄谋已久,事先买通秦郎君身边亲随,在茶水中下了毒。秦郎君中毒不支,幸得麾下拼死相救,妻儿亲眷却落入李恭之手。”
“李恭命人将秦氏妇孺拖到阵前,寒刃加颈,逼迫秦郎君就范。秦郎君断然不肯遂了逆贼之意,可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母与娇妻幼子,却是忠孝两难全。”
“为难之际,秦老夫人与秦郎君的结发妻子不肯受辱,更不愿秦郎君为人胁迫,竟身撞刀锋自绝于阵前!”
“秦郎君悲愤之下,拼死杀贼,虽重创李恭,奈何寡不敌众,最终倒在乱箭之下。”
“可怜河西秦氏百年名门,遭此劫难,险些满门尽灭!而千里河西腹地亦被滚滚狼烟席卷,成了旁人的板上鱼肉。”
周遭众人事不关己,陪着一同叹息。崔芜却忍不住琢磨,这说书先生用了“险些”二字,就说明河西秦氏到底没死光,河西一地也依然在中原汉室掌握之中。
连元配嫡出的正牌继承人都遭了毒手,谁又有这么大能耐,将倾倒的大厦硬生生扶撑起来?
她竖起耳朵等着下文,却听窗外一骑疾驰而过,震天的铜锣声打断了看客们的唏嘘,嘶哑的呐喊声响彻阴霾沉沉的都城天宇——
“快跑啊!胡人打进来了!”
崔芜猛地回过头。
***
存在于说书先生口中的“滚滚狼烟”毫无预兆地砸落现实,烟尘中杀出大股胡骑,自正北封丘门冲入汴梁城。
守城士兵懵在原地,怀里揣着刚收来的买路钱,大好头颅已在猝起的刀光中落地。
血染城墙,滚了满面尘土。
“这就是中原人的都城!”
带头的胡骑抹去刀锋上的鲜血,仰头发出狼嚎般的大笑:“这里有数不清的女人、黄金、丝绸,这里的主人却是个绵羊似的懦夫!”
“长生天的子民,告诉我,你们该做什么?”
身后胡骑齐刷刷地拔出刀,刀锋迎着阳光,雪亮刺目。
“冲进去!”
“羊群不配拥有这么肥沃的土地,这里是属于狼王的!”
胡人们素爱以草原狼自比,此时也如出笼的狼群一般。马蹄驰骋于青石铺就的宽阔街道,马背上的胡骑举刀砍落,又把看中的女人掠上马背。
惨叫、悲泣与胡骑的怪笑声充斥着中原国都,不知是谁将点燃的火把丢进建筑物,不多会儿,浓烟冲天而起,风助火势、火随风涨,转眼席卷了大半条街。
都城百姓被突然泼下的战火砸懵了,慌乱中顾不得收拾细软,只知道没命奔逃。可烈火与胡骑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截断他们的生路。
酒楼里的客人同样一哄而散,崔芜混在人流中,寻准机会藏进小巷。马蹄声紧追而过,一起听说书的看客们发出惊恐的哀鸣,谁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故事中的刀下鬼。
崔芜狠狠掐了把手心,将不合时宜的心软与恻隐摁回去。然后她蹲下身,沾满灰土抹在脸上,又撕下衣摆布条,将匕首层层缠裹于小臂处,起身往反方向奔去。
“是我蠢了,”她想,“明知晋帝是个拿自家地盘做人情的窝囊废,就该想到这种货色,守不住都城是迟早的事。”
可惜现在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奔逃中,她莫名想起萧二,倒不是担心人家安危,以萧二身手,只要能与部曲汇合,逃出生天总不是难事。
相形之下,反而是崔芜自己的处境更危险。
“我太松懈了,”她一边灵巧避开挡路的“障碍物”——或者是崩塌的废墟,或者是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一边默默自省,“我不该心存侥幸,不该试图依靠别人,更不该因为逃脱孙家就放松警惕。”
乱世之中,虎狼遍地,又岂止一个镇海军节度使?
窄巷出口近在眼前,崔芜却谨慎地放慢脚步,这个选择十分明智,因为追逐的脚步声紧跟着进了窄巷。
追兵是两个身量壮实的胡人,脚步虽快,却并不着急,而是像猫戏耗子一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跑在前头的是个年轻男人,相貌未见得多出色,衣服料子却是上好绸缎。可惜一路连滚带爬,沾满尘土不说,更蹭破了好几处。
堪堪逃到巷口时,年轻男人脚底一崴,毫无形象地摔了个狗吃屎。
胡人见状,大笑着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