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曾想,崔芜背后的水远比自己想象的深,孙彦这一出手不要紧,直接惊动了安西节度使府,不仅连夜封城,还出动精锐围了此处,将孙氏部曲一锅端了。
罗四郎心中懊恼,早知这样,拼着得罪了孙家太子爷,也不能在凉州城里如此胡来。
可事已至此,他再埋怨孙彦也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这儿,只因那后果同样是他无法承受的。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意图向崔芜赔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夫人……”
崔芜视线似笑非笑转来:“谁是你娘的夫人?”
罗四郎一句话没说对,好悬被崔芜利如芒锥的视线捅个对穿,顿时僵在原地。
但他深谙唾面自干的道理,定了定神,继续道:“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位……娘子,还请大人大量,莫与在下等一般见识。”
崔芜抬眸,见寒汀扶着毒性未消的孙彦,一步一蹒跚地走进庭院,勾唇冷笑:“你这话怕是说错了,如今可不是我要与你们一般见识,有人白长一双招子,非得惹到我头上。”
“你说,我该怎么回报尔等这番盛情?”
罗四郎听着她声气不好,暗道糟糕,心知这事怕是难以善了。回头瞧见孙彦,赶紧抢上前,猛扯他衣袖,又拼命使眼色:“子章,你这回真是莽撞了,还不与这位娘子赔罪?”
孙彦平日里与罗四郎相处不错,他存心折节下交,自是将功夫做到十成十,“子章”这个表字也是彼时相告对方的。
但他眼下满心满念只有一个崔芜,见她倨傲而立,根本不屑搭理自己,身边又围着好些男子,竟似众星拱月一般。
最要紧的是,她片刻前还裹在身上的自己的外袍,竟被毫不怜惜地弃置在地,身上穿了件大了一圈的外裳,显然是身边那油头粉面、仅着一件中衣,此时还围着她不停询问什么的男人的。
刹那间,孙彦只觉戾气上涌,妒意、恼意,恨崔芜冷心冷肺的凉薄,哀自己情意错付的自伤,凑成一股惊涛浪头,在胸口推来搡去,将五脏六腑拧得不成样子。
他蓦地推开罗四郎,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冷笑反问:“我抓回自己府中逃妾,怎就是莽撞了?又触犯凉州城哪一条王法,值得小将军这般大张旗鼓地私闯民宅?”
他嘴角勾起恶意的冷笑:“且不说,在下途中救下秦大小姐,算是于安西节度使府有恩,就是寻常生意人,也不应受到这般待遇吧?”
“莫非外间所传,安西秦帅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都只是谣传而已?那还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罗四郎脸都白了,心知这话撂出去就是当众撕破脸,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一时却又想不出来,急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其实孙彦这话很是聪明,拿“声名”二字挤兑颜适,换一个重名之人指不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奈何颜适不吃这一套。
此次秦萧领轻骑出城,唯留颜适在城里,就是知晓他与崔芜情分深厚,有意命他护持崔芜周全。谁知秦萧离开才没几日,崔芜就撞上这么一档破事,虽说有崔使君自己作死之嫌,到底没法向自家主帅交代。
更别提,这个姓孙的口口声声贬低崔芜,一声“逃妾”嚷嚷得人尽皆知,他甚至瞧见自己身边好些士卒露出讶异,打量崔芜的眼神也变得不太对劲。
颜适当机立断:“把这些猖狂宵小都押回节度使府!”
士卒终究是安西精锐,不管心里怎么想,绝不会违抗军令。然而正待上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尖利的女子呵斥:“我看谁敢!”
这声音十分耳熟,颜适吃惊回头,只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扶着贴身女婢的手,跌跌撞撞上前,正挡在孙彦与安西士卒之间。
她大概是乍闻变故,匆忙赶来,头发还没来得及梳齐整,鬓边垂落一绺,气喘吁吁之下,显得狼狈又惹人怜惜。
颜适却极细微且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再如何不待见,依然按礼数问安:“大小姐怎么来了?这里不安全,末将且命人护送你回府。”
正待打手势命亲兵上前,那秦佩玦突然放开侍女的手,死死盯住颜适:“好啊,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秦府大小姐!我问你,我的话你听不听?”
颜适眉头皱得愈发紧:“大小姐有何吩咐?”
秦佩玦:“我要你们统统退下,莫管孙郎君的家事!”
颜适实在不想和娇养深闺的骄纵大小姐掰扯,奈何秦佩玦姓秦,顶着秦氏血脉的名头和一层主从之分,不容他怠慢:“此事内情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还请大小姐先回府,容末将慢慢与你解释。”
“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孙郎君抓了个逃妾吗?”秦佩玦似不屑似轻慢地睨了崔芜一眼,“我都听说了,孙郎君人中龙凤,府里有一两个服侍人有何大不了?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咱们秦家却恩将仇报,插手别人的家事,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还不退下!”
颜适太阳穴突突乱跳,不由佩服起自家主帅,平日里顶着这么一位刁蛮大小姐的撒泼胡闹,是如何不露声色、处置妥当的。
他还想再分说,却有人等不及了,只听一直没吭气的崔芜冷笑道:“秦小姐这话不错,此事原与河西秦氏无大干系,确实不该由颜小将军出面处置。”
而后厉喝:“狄斐何在!”
颜适耳根动了动,听得身后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立刻闪身让路。
下一瞬,狄斐带着精锐亲兵冲入别院,在安西精兵围成的包围圈内,又形成了第二层包围圈。
狄斐疾步上前,于崔芜身前三步处站定,而后扶刀跪下,沉声请罪:“属下接应来迟,请主上责罚!”
此次崔芜赶赴凉州,随行带了五百亲兵,不足以在凉州境内生事,自保却是绰绰有余。
若非她此番行险,又为了秦大小姐的声誉刻意低调,孙彦再有十倍能耐,也碰不到她半根头发丝。
虽然崔芜阴沟里翻船,泰半责任在己,可主辱臣死,狄斐身为崔芜下属,将孙彦适才那番羞辱听得清清楚楚,深知姓孙的当众点破“逃妾”二字,下的不仅是崔芜的面子,更将万余靖难军的颜面剥得干干净净。
若不找回场子,不仅崔芜这个关中主君的位子坐不稳,狄斐及麾下数百亲兵也再无颜披着这身皮甲。
“末将无能,令主上遭劫受辱,愿受军法,以儆效尤。”
他此次前来携了一百亲兵,乌泱泱的人群簇拥崔芜下跪行礼,场面颇为震撼。
这是孙彦万万不曾料到的,一时且惊且疑,简直如坠梦中。
崔芜披着不合身的男装宽袍,眼神却极冷峻:“凡孙氏之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狄斐应下,起身打了个手势,百余亲兵呼啸上前,好似一股潮水将势单力薄的孙彦主仆围在中间。
“呛啷”一声,百余把明晃晃的长刀出鞘,如林般抵住孙彦身侧。
只需崔芜一声令下,便是血溅三尺。
强弱之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颠覆过来,往日卑贱如玩意儿的,成了高居上位发号施令者。而昔日拿捏旁人命运的,则成了被人拿捏的板上鱼肉。
孙彦脸色铁青,笼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捏紧。
事到如今,他就是再不聪明也该看出,崔芜眼下今非昔比——也许是她攀上的高枝格外了不得,也可能是她根本不必攀高枝,仅凭自身才具就足以折服这些人。
当然,后一种猜测是孙彦无论如何不愿承认的。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崔芜不必反驳一个字,只用实际行动就扇了孙彦狠狠一耳光。
逃妾?逃你姥姥的妾!
见过哪家逃妾言谈间能调动百余精兵,且令之所至,如臂指使,莫敢不从?
这于孙彦而言,甚至比反驳更难以忍受——还有什么是比习惯了尽在掌控之人突然发现,被你当做玩意儿、只能三跪九叩接受垂恩的玩物,突然脱离掌握更打脸的?
更何况,他现在连性命都被人拿捏手里。
他死死盯着崔芜,那眼神像是愤怒欲狂,又似不敢置信。
崔芜却根本不看他,淡淡一挥手。
手握长刀的亲兵齐刷刷向前一步。
秦佩玦见势不妙,立刻瞪向颜适:“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去帮忙啊!”
颜适抱着长刀后退两步,寻了株树干懒洋洋地倚着:“大小姐刚才不是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姓秦,不好随意插手?恕末将无能为力。”
他不发话,一众亲兵亦将手从佩刀上挪开,非常有默契地后退两步。
坚决不掺和崔使君和靖难军的家务事。
秦佩玦急得鼻尖冒汗,眼看崔芜亲兵步步进逼,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孙彦身前,而后拔下发间金簪,抵住自己咽喉要害。
“谁敢上前一步,我今日就死在这里!”
崔芜:“……”
颜适:“……”
这姑娘是不是脑子里有坑?
然而秦佩玦毕竟是秦萧的嫡亲侄女,凉州城又是河西秦氏的地盘,崔芜杀意再重,到底理智未失,不可能把她牵扯进来。
一时举棋不定,形成僵持之势。
秦佩玦用自己性命拿捏住所有人,又对押着孙氏部曲的亲兵厉斥:“愣着做什么?还不放人!”
她是秦家嫡系血脉,这重身份天然具有威慑力。亲兵不知是否应当听令,被孙氏部曲瞅准机会,纷纷挣脱出来。
十来号人拥护在孙彦身侧,虽不具备人数上的优势,场面却不再是一边倒。
罗四郎瞅准时机,再次上前劝和:“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孙郎君到底救过秦大小姐……您二位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且看在秦帅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
崔芜唇角泛起凉笑,然而还未开口,身后传来一句更为森然的:“看在秦某面子上做什么?”
所有人回头,只见火把照亮院落门口,一道颀长身影背手而立,五官轮廓隐没在背光暗影中,唯有两道极锋锐的目光隔空扫来。
正是秦萧。
见到自家主帅的一刻,所有安西将士扶刀跪地,颜适亦肃整了站姿,抱刀行礼。
秦萧约莫是来的路上已然听说前因后果,目不斜视地走上前,竟是直逼秦佩玦而去,后者一个娇养深闺的大小姐,哪禁得住安西少帅杀人无数的戾气?被逼得连连后退,口中道:“你、你别过来,我真的会自裁!我……”
一口一个“自裁”,握着金簪的手却直哆嗦,连丝油皮也没划破。
两句话的功夫,秦萧已经到了近前,抬手二话不说,直接一耳光扇了过去。
“啪”一巴掌清脆至极,在秦萧其实并未如何用力,在秦佩玦却已禁受不住。她踉跄着倒退两步,亏得婢女忠心扶住,才没跌坐在地。手中金簪被震落兀自不觉,只捂脸怔怔瞧着秦萧:“你、你打我?”
秦萧神色冰冷:“来人,请小姐回府!”
他是一军主帅,权威岂是秦佩玦一个闺阁女儿可以抗衡?当即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仆妇,一左一右搀住秦佩玦——还不敢直接上手触碰,是拿帕子裹了手掌,将秦佩玦半扶半拖出去。
秦佩玦被拖到半路时回过神,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开做惯粗活的仆妇?只能连哭带嚎:“你若伤了孙郎君,我就死给你看!一头撞死在秦府门口的石狮子上,就跟我母亲一样!”
“且看你百年之后,如何向我爹娘交代!”
秦萧眉目冷定,对嫡亲侄女这番哭嚎充耳不闻,只漠然下令:“全都带回去!”
待得哭嚎声逐渐远去,他才转过身,对崔芜深施一礼,竟是从所未有的客气:“秦某治家无方,累及崔使君,还望使君见谅。”
第114章
秦萧姿态放得极为客气, 这一刻,“兄妹”之间的情谊和私交被无限淡化,他们俩更像是一对平起平坐的政治盟友。
崔芜还了一礼——不是女子的万福礼, 而是与秦萧如出一辙的揖礼。
“秦帅言重了,”她改了称呼, “此事乃崔某行事不周之过,与河西节度使府原无干系,谈何见谅?”
她自称崔某, 意味着她此时的身份是关中君上, 八百里秦川唯一的主人,而非“崔芜”。
秦萧如何听不懂她的潜台词?
“若非秦某招待不周,崔使君也不必受此虚惊,”他没有论交情,而是将对方当作与自己平等论交的一地豪强,“此处非说话的地方, 还请崔使君随秦某先行回府, 不管是问话还是算账,都不急在一时。”
崔芜在孙氏别院待了几乎一整晚, 也确实觉得身上脏得紧:“那就叨扰秦帅了。只是, 崔某尚有两名亲卫陷于此地,烦请秦帅帮忙寻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