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血脉是最禁不住考验的,我不看他是谁生的,只看他做过什么事。”
敦煌守将会意:“如今西域回纥最强大的是乌孙部,势力最盛时,只差一点就吞并了其他部族。”
“虽说当年少帅及时出兵,拦下了乌孙王独霸西域的野心,这些年也是异动频频——前阵子还出兵抢了朵兰部的牛羊。”
“朵兰部与乌孙部早有仇怨,这么一来还不势成水火?正好咱们开互市的消息传出去,朵兰部的汗王立刻派人上门,不仅请求入市交易,更愿与河西结为兄弟之好,永不相负。”
崔芜一开始还频频点头,后来觉出不对,忍不住看向秦萧,用眼神询问:是咱们算计的那个倒霉蛋吗?
秦萧不动声色,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崔芜懂了。
“原来如此,”她义正言辞,“乌孙部倒行逆施,实在可恶!朵兰部弃暗投明,实为回纥表率,当予以嘉奖——我看,不如将他们此次互市的税率,调低一成如何?”
毕竟抢了人家那么多牛羊,降点税当做补偿,不然良心过不去。
秦萧毫无异议:“如此甚好。”
敦煌府衙格局与安西节度使府相似,只是地方小了许多。崔芜带着一干谋士入住偏院,由狄斐领亲兵护卫。剩下的三百亲兵则驻扎城外,每日入城换防。
崔芜是闲不住的性子,既来了敦煌,当即要去互市瞧瞧。秦萧亦是如此想,两人并不亮明身份,只带了十余亲随,骑马便服出城,不多会儿就到了互市之地。
集市位于敦煌城西十里处,虽说离开市之期尚有半月,却能见到零星的小部族陆陆续续赶来。苍茫大漠之上,营帐如云,连绵不绝,景致蔚为壮观,气味却不敢恭维,盖因每座营帐附近都围了圈栏,关着好些牛羊牲畜,想是用来交易的。
崔芜环顾四周,发现不过数日光景,原本荒芜的郊野已经有了城镇的繁华气息,便想深入其间一探究竟,然而刚一抬腿,就被丁钰薅了回来。
“主子,容属下提醒你一句,上回你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结果可不是很愉快,”丁钰咬紧后槽牙,碍于盖昀与一众护卫在场,还是用了敬称,“阴沟里翻船的经验,一次就足够了,您老说是吗?”
崔芜总觉得这小子在阴阳怪气地讽刺自己。
“放心,我心里有数,”她说,“有安西军神亲自护卫,谁敢不长眼找我麻烦?”
丁钰随她一同看向佩刀走在前头的秦萧,发现这话还真没法反驳。
安西少帅勇冠三军,当着他的面行刺或是擒人?
那可真是撞上铁板。
因着互市尚未开始,真正交易的场地空空如也,先到的小部落都是在场外摆摊,前来交易的也以民商居多。
这其实不合规矩,但秦萧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由是崔芜给的:“水至清则无鱼。互市刚开,最怕的是没有人气。兄长松松手,让人家尝到甜头,先把招牌打起来。等来的人多了,再收严管理,到时各部族为求互市之利,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秦萧认为有理,遂采纳了。
这是安西少帅的另一桩好处,虽领兵多年独断惯了,却不排斥有用的建议。但凡有理,都会酌情采纳,且不十分看重面子这玩意儿,让崔芜省了许多事。
西北正午阳光炽烈,便是戴着帷帽也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热度。崔芜却不在乎,长靴踩得哒哒有声,绕着集市兜了一个大圈。
她发现,中原行商的货物以茶叶、粟米和丝绸为主,除此之外还有瓷器陶器和麻布、草药,至于被视为生命线的盐铁,则没人敢碰。
西域的货物相对单一,除了马牛羊之类的活牲畜,就是毛皮,还有些许肉干。
崔芜转了两圈,并未发现更多新鲜物件,正琢磨着是不是找地方歇一会儿,突然瞥见一处藏在角落里的摊位,来不及跟亲卫打招呼,三步并两步地窜过去。
秦萧紧随其后,就见摆摊的是两个回纥女子,头戴小毡帽,上面插了根洁白羽毛。卖的货物亦是稀罕,是一束束折下的花枝,花苞与中原品种迥异,藏在花萼里,丝棉似的洁白一团。
崔芜瞳仁颤抖起来,慢慢蹲下身,将一截“花枝”擎在手里,反复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看向赶上来的丁钰:“你看!”
丁钰神色凝重,对她点了点头。
崔芜看向那回纥女子:“这是什么花?你从哪寻来的?”
回纥女子有些警惕,用不太灵光的汉话解释道:“这是平原上的野花,我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听从中原来的人说,有人愿意用高价换这种花,所以摘了带过来。”
崔芜强忍激动:“不错,我们是要买。你们有多少?我都要了!”
回纥女子有些讶异,瞧了瞧她,再看看她身后的秦萧,视线从两人坐骑上掠过,抿了抿唇。
“这个很贵,很贵的!”她为了唬住崔芜,故意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担心你买不起。”
崔芜笑了:“你只管开价。”
回纥女子:“我要十袋粮食,还要一袋盐,你有吗?”
崔芜二话不说,扭头唤道:“狄斐。”
狄斐走近,将回纥女子要的东西一一送上。
回纥女子原以为自己是漫天要价,没想到崔芜应得如此痛快,倒有种自己要价低了的懊恼。
她解开麻袋,里头流出的果然是黄澄澄的粟米,咬在嘴里咯吱作响。
她蓦地抬头,眼神发亮:“这些,真的都给我?”
“当然是真的,”崔芜说,“如果你能找到更多的花,都拿来,不管多少,我全要。”
一顿,强调道:“不要别的花,只要这一种。”
回纥女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拉着女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秦萧观崔芜神色,有了几分猜测:“这莫非就是……”
崔芜回首,笑意嫣然:“这就是我与兄长提过的棉花。”
“花朵形如丝棉,可以抽丝纺线,若是数量足够,兴许今年冬天,西北将士御寒保暖之物就不止毛衣一种了。”
崔芜满眼皆是盈盈笑意,可见是真心开怀。
这也不难理解,在另一个时空,棉花是在宋代之后才用于织布,更是直到明代才真正推广开。
是以,她虽托了秦萧寻找此物,心里却没敢抱太大希望——怕找不到,更怕就算找到了,这时的棉花也是未经改良的品种,根本无法用于抽丝纺线。
却不想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苦苦寻觅的保暖圣物,就这么经由回纥牧女之手,自己蹦到了面前。
那一刻,崔芜相信,自己是真有些气运在身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心情好极了,一拍手掌吩咐道:“去多买些牛羊,今日我请客,请安西的兄弟们吃顿好的——烤全羊,如何?”
第120章
刚采摘的棉花, 怎么纺成棉线?
崔芜没有纺线织布的经验,只依稀记得,要先筛除棉花里的棉籽, 再用梳棉工具将棉花梳理蓬松,随后套在纺锤一端轻轻转动, 棉花就变成了线。
当然,说着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尤其棉线刚纺成是软的, 容易粘连在一起, 不能直接用来织布,因此要将棉线放在煮熟的稀面汤里浸泡,揉搓均匀,挤干水分后再用木棒捶打均匀。
如此一来,原本柔软的棉线变得挺括光滑不粘连,才是织布的棉纱。
崔芜深知专业的事须得交由专业的人做, 遂请秦萧寻来敦煌城中最好的织布娘子, 将棉花和纺线方法都交代下去,由着娘子们自行研究。
她自己则拎着现买来的牛乳进了厨房, 打算做一碗甜品犒劳肚皮。
刚挤出不足一个时辰的鲜牛乳, 用小火加热至边缘微微冒泡,倒入容器晾凉,待表面形成奶皮。
趁着这段时间,将鸡子磕碎,蛋清与蛋黄分开,只取蛋清部分加入糖渣搅拌均匀,直至完全融化。
接下来的步骤最为重要,用细签挑开奶皮, 将牛乳缓缓倒入另一容器,再用搅拌好的蛋清注入牛奶,混合均匀后重新倒回留有奶皮的容器,让奶皮浮于牛乳之上,最后上锅蒸熟就成了。
步骤并不复杂,操作起来却需要精细的手法,尤其是挑开奶皮的一步,几乎是成败的关键。
所幸崔芜这双手被手术刀淬炼得奇稳无比,奶皮挑得可谓稳准狠。闻着蒸锅里散发出的浓郁乳香,她耳朵动了动,听到脚步声掀帘进了厨房。
这稳健从容的步伐再熟悉不过,崔芜头也不抬,抓了把干果丢进蒸酪,头也不回地递过去:“正好晾凉了,尝尝吧。”
秦萧脚步顿住,微露诧异。
他听亲兵说,崔芜回府后就一头扎进灶间,原以为这心思慧黠的丫头又在捣鼓什么没见过的药物,却没想到是在熬制酥酪。
秦萧其实不爱甜食,对酪浆也无甚兴趣,然而崔芜不容他开口,直接塞了一碗过来,倒让秦帅不好拒绝。
他用调羹尝了两口,发现是从所未见的口感,奶皮细腻柔软,奶酪入口即化,干果则中和了过分浓郁的奶香,配合天衣无缝。
待得秦萧回过神,一碗酥酪已经刮得干干净净。
他有些兴犹未尽:“是你亲手做的?”
“当然!”崔芜略得意,“兄长以为,这样的菜色拿去花门楼,如何?”
秦萧于是明白了,这丫头并非好心给自己做吃食,只是让他品鉴一二。
“不错,”他说,“但如果只有酥酪,未免单调,不足以撑起偌大一家酒楼。”
这个问题,崔芜当然考虑过:“放心,肯定不止一碗酥酪,菜色我都拟好了,保证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着说着兴奋了,又玩笑道:“以后兄长来花门楼用饭,给你便宜些,打八折。”
秦萧被气笑了:“你我结拜的交情,只给八折?”
崔芜勉为其难:“那就六折吧……不能再少,不然我要亏本了!”
秦萧没忍住,曲指在她额角处轻轻敲了下。
这是他自认识崔芜以来时不时会做的小动作,以崔使君关中主君的身份而言并不合适,但崔芜不觉得冒犯,反而颇为自得——毕竟,以安西少帅的老成持重,能被气得跳脚动手,可不是谁都能达成的成就。
然而,所有亲密的玩笑和小动作只能藏在台面下,当着人前,两人又是无懈可击的两方首领。
半月光景倏忽而过,期间,那朵兰部的牧羊女果然又运来更多的棉花。崔芜信守诺言,给足了她报酬,除了粮食和布匹,还有一袋糖和一袋盐。
牧羊女大喜过往,忙不迭扯开袋子,先蘸了点盐尝尝,发现份量虽不多,味道却是上佳,毫无平时吃惯的苦涩,反而隐隐带着回甘。
再扯开装糖的袋子,将一小块红糖渣塞进嘴里,瞬间眉开眼笑,被甜美的滋味征服了。
“今晚我们汗王也到了,”她抬头看着崔芜,大大方方地说,“汗王说,能用盐和糖做交易的,一定是中原的大人物。他想和你们交个朋友,问你们晚上敢不敢来?”
崔芜心下微动,只是顾虑着此地是秦萧地盘,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拿眼瞧着他。
秦萧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崔芜遂道:“正好,我等也想拜会汗王。”
牧女眉开眼笑,往装粮食的小车上一坐,正要甩动长鞭,崔芜忽然叫住她:“等等。”
牧女回首,只见崔芜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朵极精致的珠花丢给她:“美丽的饰品自然要配美丽的姑娘,你是草原上会走路的花儿,这朵珠花不算辱没你,戴着玩吧。”
牧女愕然低头,只见崔芜抛给她的是一朵珍珠串成的花朵,每一颗珍珠都有指腹大小,拿到汉人的集市上,足以换回两三车粮食。
她知道此物贵重,抬头见崔芜男装打扮,弯眉微笑时风姿绝尘,脸不知怎地居然有点发烫,故作嘴硬道:“这是你送我的,可换不了花和牛羊。”
崔芜:“那是自然。”
牧女一甩鞭子,赶着马拉的小车往回走,走出去五六丈,又回头偷瞄崔芜,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欢喜,长鞭甩出清脆响动,划破西北的黄沙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