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孙彦不甘心。
“父亲身边的几个姬妾,哪个不是想着盼着有个孩子?自己的亲骨肉,生下来就是一辈子的依靠,怎会如她一样狠心,说不要就不要了?”实在想不通,他只能询问寒汀,“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寒汀听了自家郎君这语气就头皮发麻,意识到他还未曾对崔芜断了念头。
这一趟凉州之行,代价实在过分惨重,如果类似的事再来一回,寒汀实在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郎君,”他再小心、再谨慎,还是忍不住问出一个如鲠在喉的疑问,“您身份贵重,想要怎样的贤良女子不能?即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只要您一句话,也未必寻不到。”
“为何非得、非得跟崔使君耗下去?”
孙彦脸色微沉。
这个问题他其实也问过自己无数回,想他镇海军节度使嫡长子的尊贵身份,江东孙氏的正牌继承人,什么样的如花美眷得不到?为何偏要与崔芜这根硬骨头过不去?
不是没想过干脆放手,却又着实不甘。
不甘那些在他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缱绻恩情,于她只是一文不值;不甘好容易与她孕育的孩儿,被她当累赘一样毫不留情地舍弃;不甘原本唾手可得的女人,就这么逃脱掌握,从此站在他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处,再也不可能得到。
更有甚者,这也许是他一辈子只此一回的心动,遇上了,欢喜了,就是这么不讲理。
哪有那么多条件和理由?
“她为了摆脱我,连亲骨肉都能流掉,我岂能让她如愿?”到头来,孙彦只给出这样一个苍白无力的理由,“她倒是提醒我了,她如今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若娶了她,岂不等于将关中十三州握于掌中?”
“届时父亲在江南,我于关中,两处遥相呼应,何愁不能钳制晋帝、成就大业?”
寒汀:“……”
这话乍一听有理,若两处真都姓了孙,确是美事一桩。
可自家郎君怎就不想想,以崔芜那杀伐决断的性子,如何能容忍旁人染指权柄?
只怕自家郎君刚提个话头,就被她一声令下乱刀剁碎。
许是寒汀欲言又止的表情太明显,孙彦冷哼一声:“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硬来的——若真能成就大业,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母仪天下高高在上,不愁她不动心。”
崔芜不是视权柄重逾一切吗?无妨,他给她便是!
未来的六宫之主,执掌凤印、荣耀加身,以出身楚馆的风尘女子而至此,称得上一步登天。
到时,看崔芜还能用何种理由推拒。
***
崔芜并不清楚孙彦心里打的主意,若是知道了,估计一个大嘴巴子直接抽过去。
真当她是没见识的楚馆小女,随便画个大饼就能糊弄过去?
退一万步说,即便孙彦是真心的,即便他江东孙氏真有魄力一统天下,所谓的“皇后”也不过是困在后宫的金贵摆设,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或是跟妃嫔斗个你死我活,一辈子迈不出四方院墙。
哪比得上自己当家作主,谕令出口如臂指使来得痛快。
赶走了扫人兴的讨厌鬼,崔芜终于能将全副心思放在制药上。可惜她大概是流年不利,或者是运气在打天下时用得差不多,虽然屡败屡战,却是屡战屡败。
眼看天气渐冷,培养皿里的霉菌亦是没精打采的,崔芜叹了口气,吩咐阿绰将东西挪到后院,预备着来年春暖花开接着再战。
但这并不意味着崔使君没事做了,事实上,有了上一年的前车之鉴,她今年刚入冬就忙活起来——老百姓的存粮够吃吗,需不需要开仓赈济?
民居房舍是否结实,要不要出动士卒帮着修缮?
保暖措施足够吗,柴薪炭火可是每家都有?
冬衣可都备足了?即便棉絮羊毛不够分,至少得有件粗麻衣裳挡风防寒。
虽都是些琐碎小事,却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容不得丝毫大意。
在连轴转的奔忙中,时间悄无声息地步入腊月。
来自凉州的年礼送进了凤翔王府。
第134章
年礼这等小事原本不必崔使君亲自出面, 然而听说是凉州送来的,她立刻放下手头纷繁错杂的公务,亲自赶去后院。
再一看, 前来送礼的居然是颜适,顿时乐了。
“兄长是怎么想的?送个年礼而已, 居然让你亲自跑一趟?”崔芜笑道,“大材小用,他也舍得?”
安西众将中, 颜适与崔芜最为相熟, 说起话来少了许多顾虑,当下嬉皮笑脸道:“与少帅无关,是我自己主动请缨的。”
崔芜挑了挑眉。
颜适涎着脸:“听少帅说,崔使君府上研究出不少时新的菜色?花门楼是专门接待豪商巨贾用的,一顿花销抵得上我三个月俸禄,可是吃不起。没法子, 只好讨了少帅的差事, 上门向使君蹭饭了。”
崔芜:“……那做菜的方子我也没藏着,都给兄长了, 你问他要不就行了?”
颜适振振有词:“我家少帅抠得很, 哪舍得用豆子酿酱油,用红糖炒糖色?”
“军营里吃的都是大锅饭,拿油布醋布蘸一下锅底,就当是见油花了,哎哟喂,那叫一个清汤寡水,嘴巴都淡出鸟了。”
崔芜先还板着正经的神色,听颜适越说越可怜, 一个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兄长连顿饱饭都不给你吃呢,”她说,“跟我这儿抱怨也就算了,可别当着旁人乱说,平白败坏兄长名声。”
颜适道:“使君让我过足了嘴瘾,我就不说少帅坏话。”
崔芜终于明白秦萧为何动不动就敲她额角,实在是遇到这等滚刀肉,不直接上手不足以解恨。
她不再与颜适掰扯,转头细看秦萧送了什么,这一瞧顿时惊了,秦萧所送之礼极为丰厚,从野味到皮草,从西域风物到凉州特产,满满当当装了十来车,不知道的还当给谁家女儿送彩礼。
“兄长这是……日子不打算过了?”崔芜狐疑道,“还是突然尝到一夜暴富的滋味,对荷包没了数,吃一碗扔一碗?”
这吐槽的比颜适还狠,颜小将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刚与使君结义,又得了互市的好处,想着礼送丰厚些,也给使君撑撑面子,”颜适说,“东西称不上贵重,却是咱们少帅的心意——使君看那两头鹿崽,春日里下的,到了秋天长得甚是肥美,只是跑得快,性子又贼,往草窠树丛里一躲,难打得很。”
“也就是咱们少帅,百步穿杨如探囊取物,这才打了两头,一点没藏私,都给使君送来了。”
东西确实没多珍贵,但是秦萧亲手所猎,足以让崔芜笑弯了眉眼。她怀着好奇的心思,一一瞧过猎物,发现了除了常见的鹿、羊、兔、野鸡,居然还有一头狐狸!
活的,火红的皮毛,关在竹编的笼子里,还转动着一双滴溜圆的眼睛。
崔芜失笑:“兄长送我头狐狸做什么?这么小一点,做围脖也不够啊。”
颜适一时语塞。
他想起自己押运年礼出发前,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彼时秦萧的答复是:“猎到时,它睁着一双眼睛瞧着我,模样像足了阿芜。”
“我猜阿芜大约会喜欢,送给她闲时解闷吧。”
但是这话不好对崔芜说,所以颜适只是牙疼似地哼哼道:“这小东西毛茸茸的,少帅觉得,使君应该会喜欢。”
崔芜确实喜欢,她将绑作一团的小狐狸从笼子里提溜出来,捧在手里搓揉了一会儿。那狐狸野性未驯,甩着蓬松的大尾巴,张嘴去咬崔芜,却被灵巧闪过,自己脑门反而挨了一巴掌。
小狐狸知道厉害,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尖嘴埋进大尾巴里,开始装死。
崔芜将狐狸丢给阿绰:“在后院给它搭个小窝,每天喂点肉吃,这小东西太小了,现在放出去只有被野兽叼走的份,先养着吧。”
阿绰从刚才就在觊觎狐狸蓬松艳丽的大尾巴,欢天喜地地捧了过来,趁机在尾巴毛上揩了把油水。
果然如想象中一般厚实松软,叫人欲罢不能。
她捧着一团毛球,一蹦三尺高地去了。
崔芜转身,正要询问秦萧近况,忽听远处“轰”一声巨响,好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大地被震得隐隐颤抖。
府中下人原本各司其职,见状都有些慌乱。
“出什么事了?”
“刚才是什么动静?”
“打雷了吗?”
“不对,像是地龙翻身?快叫大家伙都到院子里来!”
猝然而起的巨响也把崔芜震懵片刻,待得回过神,她立刻叫来秦尽忠:“方才的响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秦尽忠是正经的斥候出身,据说趴在地上听动静,就能分辨出敌军马蹄传来的方向和具体人数。
闻言立刻道:“回使君,是西北方,听着像是城外。”
崔芜脸色倏变,不待细说,直接牵了火锅过来,又点了三五亲卫,跳上马背就直奔城郊而去。
颜适一时好奇,又兼崔芜点的几个亲卫都是安西军出身,没人拦他,索性也混在里头凑热闹。只见崔芜素来冷静,这一次却罕见地发了急,不住地催动小红马。
那红马也是人来疯,知道主人着急赶路,越发跑开了性子,疾掠过的身姿直如追风逐月一般,将一干亲卫远远甩在身后。
眨眼出了城,道路两旁人迹渐少,远处一股浓烟直冲天霄,隐隐裹挟着火光,瞧着像是什么地方走了水。
只是寻常起火,能发出那么大动静?
颜适心里抓耳挠腮,紧追在崔芜身后。他的坐骑亦是西域良驹,又兼骑术精湛,居然没被落下,一直跟在崔芜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如此疾奔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看清前方是一带旷野,只不知为何用油布拦起,外头设下三道警戒线,都有精锐士卒把守。
这些士卒着实训练有素,虽也对里头的动静颇为好奇,却没一个探头张望,反而第一时间拦下试图闯关的人马。
待得看清马上之人乃是自家主君,忙单膝跪地:“主子!”
崔芜马鞭一甩:“不必多礼,里头怎样了?可有人员伤亡?”
为首的校尉低头抱拳:“丁郎君吩咐过,未得吩咐,不得入内窥伺,属下等不敢擅闯禁地。”
崔芜:“……”
一时慌乱,忘了这一茬了。
规矩是丁钰和崔芜一起定下的,防的是有心人窥探军机,趁乱搞破坏。崔芜踮脚瞧了眼,见里头的火势似已控制住,将马鞭一丢,袍袖生风地往里闯:“六郎!姓丁的!还能喘气不?能喘气就吱一声!”
颜适难得见崔芜惶急至此,又听她一口一个“六郎”,心头咯噔,只以为丁钰出了什么事,将拦守的士卒一推,紧跟着冲了进去。
走了约莫二十来丈,只见里头原是一座庙宇似的建筑,如今却烧得只剩个焦黑架子。火势还没完全熄灭,不时有灰头土脸的士卒担水过来,往扑簌簌的火苗上泼去。
前头空地上坐了好些个满面黑灰的人,分不清相貌长幼,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出些许白。崔芜却如长了一双神眼,挨个瞧过,发现都不是丁钰,急得嗓子都哑了:“姓丁的,你出来啊!别玩了!”
话音落下,只听破庙后头呼应似的传出一声大笑:“我成功了!老子成功了!”
崔芜蓦地转头,只见浓烟尚未散尽,一道身影拨开黑烟,蹦哒着窜了出来。这人身上衣裳破破烂烂,脸上除了黑灰,还有好几道血痕,那眼神却是极熟悉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狂喜笑意。
“丫头,我成功了!我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