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也不骑马了,跟着崔芜坐车,闻言很是委屈:“我叫的醒吗?你睡得呼呼的,跟小猪似的。”
崔芜:“……”
这比喻真是,也就丁钰敢用在自家主君身上。
“后来秦帅听说了,过来瞧了眼,见你睡得香甜,实在不忍打扰,干脆将马车拉到院里,他亲自抱你上了车。”
崔芜正喝热水,冷不防听见这一句,好悬呛着。
“兄长……抱我上车?”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怎么、怎么抱的?”
丁钰没好气地瞪她:“还能怎么抱?昨晚上是怎么把你抱回屋里的,今早上就怎么把你抱上车呗。”
“放心,当时院里都清空了,就我和秦帅两人,没别人看到。他也算知礼了,用大氅裹着手,没真碰到你。”
饶是如此,崔芜亦觉得不妥,抬手摁了摁额角。
“果然是饮酒误事,”她想,“以后断不能如此放纵。”
丁钰打量着她神情,再回想今早临行前,秦萧那复杂到连他都能看出不妥的脸色,隐约猜出这两人间必是发生了什么,只有些拿不准。
于是提起一个还算安全的话头:“秦帅倒也客气,走的时候送了好些东西,其中有一车是专门给你的,晚上扎营时,我带你去瞧瞧?”
崔芜有口无心地应了声。
她努力回想昨夜与秦萧说了些什么,奈何酒精误事,将记忆清洗得干干净净,只依稀记得自己枕在秦萧腿上,说了好些有的没的,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实在记不清楚。
只能问丁钰:“咱们走的时候,兄长情绪如何?脸色还好吧?”
丁钰觑着崔芜,意识到她陷得有些深了。
她从男人以爱为名的牢笼中逃脱,比任何人都清楚“感情”和“夫权”是禁锢女子的两大锁链。她本该对此敬而远之,此生再不涉足其中,却在秦萧面前每每把持不定立场。
诚然,崔芜从没有失守那道红线,她的坚持让无往而不利的安西少帅黯然神伤。可她也不曾如对待孙彦一般严词拒绝,这本身就说明了一种态度倾向。
秦萧于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丁钰有心跟她聊聊这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还是那句话,崔芜不仅是“崔芜”,更是关中主君,两人之间有一重主从名分。
和“妹子”聊私人感情无伤大雅,换成“上峰”就不大合适了。
遂只轻描淡写道:“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不好?即便你昨晚喝多了,说了什么不中听的,看在你叫他一声兄长的份上,他还能跟你一个姑娘家计较?”
崔芜觉得有理,于是撂下不提。
她要处理的事着实不少,确认秦萧那头一切如常,不需要特别安抚,立刻便招来狄斐,询问沿途境况,以及上都是否送来回信。
趁着这二位谈公事的间隙,丁钰跳下马车,只见一名亲兵走上前,神色颇为踟蹰。
丁钰:“可是有紧急公务禀报使君?”
亲兵摇头:“并非公务,只是那位孙郎君……”
丁钰听得一个“孙”字,眉头已能夹死蚊子。再一看,亲兵手里拿着张请柬,颜色是暧昧的浅红洒金不说,还透着一股异样的浅淡幽香,叫人想起江南三月弥漫雨中的桃杏芬芳。
他脸色冰寒:“这是孙郎君让送给使君的?”
“正是,”亲兵拿不准是否该替孙彦回禀,这才踌躇不前,“大人您瞧……”
丁钰如今的官职是关内道司马,唤一声“大人”并不为过。他不待亲兵说完,直接夺了帖子,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往头顶一抛,任由天风将碎蝶似的纸屑扬高吹远。
亲兵瞠目结舌:“大人,您这是……”
丁钰:“孙郎君没送过什么帖子,这话也不必递到崔使君跟前。还有,孙郎君如果问起,就说使君公务繁忙,没功夫看他的鬼帖子,请他以后不必再送了。”
亲兵:“……”
丁钰面无表情:“有问题吗?”
亲兵直觉这么干不合适,但他知道丁钰深得崔芜宠信,在自家使君心中份量远比孙彦重多了。掂量再三,还是决定听命行事:“是,卑职明白了。”
丁钰满意了,背手溜达着走远。
自从他知道了崔芜与孙彦之间的过往恩怨,姓孙的王八蛋就成了他心目中仇恨值第一人,哪怕是秦萧出面都不能压过一头。
他有心拦在中间,叫这姓孙的不能烦着崔芜,奈何低估了孙彦的执着程度——他放着江南沸腾如锅的局势不理,远赴关中,正是为着崔芜,岂容自己话没说上两句就无功而返?
眼看连递两回帖子都被丁钰阻了,将将抵达上都的前一晚,车马在城外五十里的驿站中落脚歇息,孙彦亲自来到车前,虽隔着老远就被亲兵拦住,声音却远远传来:“在下求见崔使君,有要事与使君商议。”
崔芜正扶着丁钰的手下车,闻言诧异转头。丁钰却迈过两步,侧身挡住她视线,不叫她往孙彦的方向瞧。
“有什么好聊的?”他冷哼,“左不过是那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崔芜心里原也如此想,但丁钰一抱怨,她反倒不恼了。
“我上回把话说到那份上,他应当知道我态度坚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转圜,”崔芜说,“如此仍坚持找上来门,说不定真有什么重要筹码交换。 ”
“且听听他说些什么,若是不中听,再赶走也不迟。”
丁钰无法反驳,露出悻悻之色。
崔芜无奈,在他头顶呼哧一把,权作安慰。
恰在这时,孙彦走到近前,正撞见这一幕,脸色瞬间阴冷。依着他素日脾性,立时就要发作,但他跟着崔芜行了一路,对关中人事也摸清了小半,知道这姓丁的是崔芜身边最得宠信之人,一味硬顶没有任何好处。
遂强忍妒火,规规矩矩地施礼:“崔使君。”
这两人如今身份微妙,孙彦只是镇海军节度使之子,崔芜却是实实在在掌了关中之地,较真论起来,身份比孙彦还高。
因此并不还礼,只微微颔首:“孙郎,有何见教?”
孙彦抬起头,领口露出白绢中单,外头罩着月白云雷纹的鹤氅,蹀躞带上镶了红蓝两色宝石,系着一方白玉鸳鸯佩。
这不是赶路的打扮,盖因广袖博襟,上马极累赘。唯有一点好处,月白雅致、鹤氅清逸,衬得孙彦面如冠玉,袍袖翻飞,直欲羽化登仙一般,不似俗世中人。
丁钰斜眼看罢,心道这小子果然有备而来,故意穿这么一身,不是勾引人是什么?
再看崔芜,为着赶路方便,照旧是一身石青色的翻领胡服,脚踩鹿皮长靴,与孙彦站在一处,倘若不知前事,倒也算是登对。
一念及此,丁钰恍然,更兼咬牙切齿:敢情这小子今日是打定主意勾搭崔芜,故意穿这么一身。
瞧瞧人家这心思,真该把姓秦的拖过来好好学学。
殊不知他看孙彦碍眼,孙彦也瞧他刺目,有意上前两步,挨着崔芜近些,上下仔细打量过她:“看你似是清瘦了,可是酷暑难捱,没好生用饭?”
崔芜蹙眉:“孙郎请见,就为了说这个?”
她态度明确,只谈公务,不聊私事,总算让丁钰心里那口气顺畅了。
他把狐假虎威的小人嘴脸扮演得淋漓尽致,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是?咱们使君公务繁忙,没功夫与孙郎聊家常——也着实没什么好聊的。”
“孙郎若无要紧事,还是请回吧。”
孙彦目光森寒地睨着丁钰,丁钰不慌不忙,挑眉瞪了回去。
“孙某确有要事,”孙彦视丁钰为弄臣,无意与之纠缠,咬牙道,“还请单独禀明使君。”
崔芜张口就要回绝。
孙彦却料到她的反应,抢在崔芜拒绝前补充道:“与河东时局有关。”
崔芜眯起眼角,目光锐利。
第151章
一刻钟后, 两人相继进了驿馆上房。
孙彦放慢一步,回身合上门扉,目光从门缝中射出, 与脸色不善的丁钰交了回锋。
丁钰扬起下巴,用眼神示意:你小子放老实点。亲兵就在门外守着, 敢玩花样,非活剐了你不可。
孙彦微哂,“砰”一声掩紧了门, 将丁钰几欲杀人的视线关在外头。
而后他转过身, 只见崔芜已在案几前坐下,伸手慢悠悠挑亮烛火:“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那只手生得极好看,十指纤纤,秀美如兰。映照着烛光,又呈现出温润细腻的色泽,好似无瑕的羊脂白玉。
忆及当年, 崔芜还在孙府时, 他曾无数次将这只柔荑把玩掌中,勾勒过凹凸形状, 摩挲过每一寸肌肤, 将温凉如玉的触感深深印刻心底。
此时再见,那些旖旎的、缱绻的、令人心热的回忆一股脑翻涌上来,叫孙彦险些把持不住,恨不能握着那只手重温旧梦。
奈何时机不行,场合也不对,两人身份更是天差地别。
只得强行按捺。
“我的人一直盯着河东,”他知道崔芜脾气,不再耽搁时间, 直截了当道,“就在三日前,晋都已然落入铁勒人之手。”
崔芜倏尔抬头。
这便是起势晚的坏处,崔芜虽掌了关中之地,到底根基不深,人手也好,组织架构也罢,都未经营完善,连带消息传递也比旁的势力慢了几分。
她回味着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眼底锐光一闪即逝:“迟早的事。”
孙彦讶异:“怎么讲?”
她神色淡淡:“听说晋帝上了年岁,身体一直不大好,经过两年前那场兵祸,只有每况愈下的份吧?”
“如今掌权的是谁?嗯,他亲儿子还小,那便只能是侄子了。”
“侄子和儿子还不太一样,儿子得顾虑一个孝字,侄子可没那么多想头。”
“我要是他侄儿,干脆自己带人跑路,把倒霉叔父留给铁勒人——最好铁勒一怒之下,拿叔父的人头祭旗,既省了我的手段,还能装模做样痛哭一场,借着替叔父报仇之名收拢旧部,以图卷土重来。”
孙彦心中惊骇。
从崔芜的表现来看,她并不清楚铁勒攻陷晋都后的种种变故,甚至连晋都沦陷的消息都是刚刚知晓,却仅凭蛛丝马迹,就将各方人马的举措和应对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一介出身风尘的妓子,过去十多年顶多学些歌舞弹唱,哪来这份眼光与见识?
他半天没说话,崔芜不由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说的不对?”
孙彦被她一句话带回现实。
“没有,你猜中了,”他说,“大晋易主,新帝携手下文武往东逃窜,只将自己重病的叔父丢了下。”
“铁勒入城后,理所当然地接管了皇宫,把人抓了个正着。”
崔芜沉吟片刻:“那位铁勒首领,我倒是见过,以他的手段,未必会将人立刻杀了。”
“说不定,会留着晋帝的命,用来号令他一干旧部,拉大旗扯虎皮,跟晋帝的好侄儿打一出擂台。”
孙彦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