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个刁妇,”他想,“这一趟没来错。”
依着年轻捕头的意思,就要彻查作坊,然而陈二娘子坚决不许。
“坊中都是年轻织娘,你们这么闯进去,非吓坏她们不可,”她态度强硬,“再者,这位差爷口口声声说我这作坊收纳贼寇,敢问有何凭据?”
年轻捕头皱眉:“什么凭据?”
“贼寇姓甚名谁,年岁多大,共有几人,何时入坊,所犯何罪,可有人证,”陈二娘子不卑不亢,“拿出凭据,我任你搜寻。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大张旗鼓地搜了,却没任何结果,那你砸我织机、惊我织娘,就得按价赔偿。”
年轻捕头在京兆府数月,从来是亮出官差的名头,对方立刻唯唯赔罪,何曾见过骨头这么硬的女人?一时怒极反笑:“好个刁妇!我奉府尹大人手令而来,便是没有凭据,你能怎样?”
陈二娘子一字一顿,惊走枝头停落的雀鸟:“当今天子着刑部重修疏律时,曾言律法是为护民,而非囚民。纵然是三法司,拿人亦需真凭实据。敢问差爷,今日无凭无据便要强闯民宅,可是有意抗旨不遵?”
捕头牙根痒痒,却无论如何不敢接“抗旨不遵”这顶帽子:“你一介商妇,怎知天子说过什么话?红口白牙就敢假传口谕,今日我先拿了你!”
说完,就要高举刀鞘拍落。
陈二娘子腰背笔直,一动不动。忽听斜刺里风声疾劲,年轻捕头只觉手腕一麻,佩刀被一股巨力撞中,“砰”一声落了地。
他且惊且怒:“什么人?胆敢阻碍京兆府办差!”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却是个精壮汉子,三十上下模样,穿一身便装,后头跟着两名亲随,瞧着似有身份,却猜不出来历。
年轻捕头虽莽撞,却并不傻,见此情形已然有些嘀咕。另一边,陈二娘子弯腰捡起一面素银腰牌——方才就是此物击中捕头刀鞘,救了她一命。
她双手捧着归还精壮汉子。
“民妇不知国公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年轻捕头听得“国公”两个字,直如惊雷当头砸落,再一瞧,那腰牌上可不是刻了一个“定”字?
当即欠身行礼:“小人不知定国公在此,冒犯尊驾,望国公爷恕罪!“
来人正是延昭,他与陈二娘子是旧相识,当下接了她手中令牌,又低声问道:“他没伤着你吧?”
竟是瞧也不瞧那年轻捕头。
陈二娘子轻掠云鬓,摇了摇头。
延昭这才转过身,硬梆梆地开口:“陛下确实说过这话,我在一旁听见了。你是不是也要置我假传口谕之罪?”
年轻捕头哪想到这小小的织坊老板娘,竟和当朝国公相识?刹那间,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些同僚躲这织坊如躲瘟疫一般。
敢情是早知道底细!
“不敢不敢,国公爷言重了!”捕头能进京兆府,自是有些背景,可无论如何没法与当朝国公相较,“是小人冒犯了!小人这就走!”
正待转身,却被延昭叫住:“你砸了织坊,伤了织娘,就这么走了?”
“据本国公所知,工部今冬的织造单子交与陈氏织坊,被你这么一闹,冬衣不能按期完工,北地数十万将士岂不得穿着单衣过冬?”
“到时天子问罪,你担当得起吗?”
捕头膝盖一软,直接跪了,这才知晓自己招惹了不能惹的人物。
“原是小人有眼无珠,”他心知症结在陈二娘子身上,不惜放低身段,“还望这位娘子大人大量,莫与我这个糊涂人一般见识。”
陈二娘子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稍后我把损失列张单子,你京兆府按价偿了,此事便作罢。”
捕头苦着一张脸,却不敢不应,连道几个“是”,带人走了。
延昭转过身,只见陈二娘子自嘲似地摇了摇头:“道理说了一箩筐,也不如国公爷这块腰牌管用,难怪主子总说世道不清,坏在吏治……”
说到一半,忽然察觉不对,盖因这话当朝天子说得,她一介商妇却是万万不可越俎代庖。
幸而延昭没留心,只道:“你若还不解气,待我明日禀明圣上,狠狠打他们板子。”
陈二娘子扑哧一声,被他逗乐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国公爷今日怎想着来了?”她有意无意地转了话题,“可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延昭确实有事,却不是什么大事,张口难免踌躇:“我今日去萃锦楼,本想打包一份玫瑰酥饼,但你楼里的管事说,那酥饼不是每日都有。我若非要不可,还需问过东家……”
陈二娘子失笑:“当初跟着主子东征西讨,沾了灰的干饼都是好的,如今成了国公,可见得嘴刁了。”
延昭微觉赧然,只道:“不是我……”
陈二娘子笑意倏敛。
能指使堂堂国公为了一口点心寻到京郊的,有几人?
除了他一手带大的亲妹妹,也就只有府内正得宠的侧室夫人。
“……玫瑰馅倒是不难,酥饼却需制作油皮,烤制也颇费时间,”她淡淡地说,“还请国公爷先回府,等点心好了,我自命人送到你府上。”
延昭连声道谢,又低声道:“若京兆府再寻你麻烦,你差人告诉我,我替你摆平。”
陈二娘子涩然一笑:“不必了,今日之后,京兆府知晓厉害,必不会再派人上门。”
延昭这才去了。
他高大的背影为绿荫遮掩,脚步声渐行渐远。有那么一时片刻,陈二娘子耳畔响起许多年前的争执声——
“让我死!我爹没了,舅舅也嫌我,肚子里还怀了个孽种……我怎么活?不如死了干净!”
“谁说没人要你?真没人要,我要成不!”
也许当年放话时,他只是为了救下一条人命,并没想太多。寻死觅活的女人却当了真,自此绝了死念,一门心思拾捯自己,更应下远赴江南的任务,只为博个好前程,日后配得起他。
只她忘了,她是被糟蹋过的残花败柳,还有孩子拖累,他却是前程大好的当朝国公,想要怎样的名门贵女得不到,又如何会将当年的意气之语放在心上?
早在听说他纳了美妾,那妾室还是昔日晋帝的嫡亲侄女,出身尊贵,温柔贤良,她就该断了心思。
陈二娘子闭目片刻,将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绪强压下去。
转身时,又是长袖善舞的织坊女东家。
自始至终,崔芜未曾露面,却不耽误她从管事口中得知事情经过。
端坐后院正厅,她用盏盖撇去杯中浮沫,良久才对丁钰一笑:“我说什么来着?没事就得出来转转,否则连自己眼皮底下出了这等欺软怕硬的货色都不知道。”
丁钰平日里喜欢起哄架秧子,真到要紧场合,还是拿得准分寸:“只是个捕快,若要陛下亲自出面,反容易打眼。”
“回头我跟贾尚书知会一声,他掌着刑部,出面本是名正言顺。”
崔芜深深吸气,点头默许了。
“朕的意思,你都知道了,”她言归正传,“可有把握?”
陈二娘子收敛思绪,毫不犹豫地跪下:“属下愿为主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正好丁家和罗家都有人在京中,主子若觉得可行,属下这就给他们下帖子,约来萃锦楼详谈。”
“罗家早有出海之心,丁家人脉广泛,亦不乏精通海运的人才。依属下想,这笔生意应是一拍即合。”
崔芜露出笑意。
“可。”
第266章
陈二娘子是个爽利人, 当日应承了,隔日就给丁、罗两家下了帖子。
她虽未提及崔芜,丁、罗两家却都清楚, 她与定国公、镇远侯皆有交情,更曾奉女帝之命远下江南, 是以都肯给几分面子,派出两家最受重用的子弟赴约。
约谈当晚,萃锦楼清场, 只在二楼雅间备了席面。丁家九郎与罗家四郎相继落座, 见了今晚阵仗,心知陈二娘子所图非小,此番少不得要大出血。
饶是如此,听清陈二娘子打算,两人还是惊怔当场,万万想不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心胸。
银矿、海运、银庄, 无论哪一条, 都少不得担上大风险、大干系。可话又说回来,利字险中求, 绝无仅有的风险同样意味着绝无仅有的机会。
一旦做成, 则他三家再非寻常商贾,甚至可以说,天下财脉已有半数掌握在自家手里。
纵然是开设学堂、兴办义学,看着吃力不讨好,放长远看,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别的且不说,若是义学之中真有寒门子弟科举入仕、青云直上,能不念着他们三家的好?
换言之, 他们为寒门学子提供银钱支持,寒门入得朝堂,成为他们的利益代言人,这本是合则两利的买卖。
是以,丁九郎与罗四郎虽未当面表态,透露的话风却是大有余地。
陈二娘子费了一整晚口舌,颇觉口干舌燥,举杯敬了他二人一盅。
一墙之隔,相邻雅间的崔芜亦举杯,杯中却是自酿的玫瑰露,甘甜可口,与糖水没差多少。
她饮了小半盅,惬意地半眯起眼,忽听隔壁一阵椅子响动,却是赴宴的丁、罗两家起身告辞。
如此迫不及待,大约是紧着回去与家主商议。
丁钰屏了半天的气不动声色呼出:“这事算成了一半。”
崔芜却道:“万里长征刚迈出第一步,还早呢。”
丁钰与她看法不同:“万事开头难,能迈出第一步,已有五分胜算。剩下的五成要看天意,非人力可及。”
崔芜摇头失笑。
雅间的门就在这时推开,陈二娘子送客完毕,回来向崔芜复命。她心知墙上藏有暗孔,隔邻所言皆能听见,是以并不赘言,只道:“快则一日,迟则三天,两家必有答复。”
崔芜颔首:“做得好,今晚辛苦你了。”
陈二娘子道:“属下不敢当,一切仰赖主子恩德。”
她抬眼一扫,见案上三两小菜,不过略动了几筷,遂道:“可是菜色不合胃口?楼里今日新制了点心,主子可要尝尝?”
崔芜空口饮酒,只道米酒度数低,此时却觉得有些头晕眼胀。她不愿被人瞧出,摁了摁太阳穴:“也好,捡口味清甜的上。”
陈二娘子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亲自端了托盘,却是一碗冰糖百合莲子羹和一碟新制的月饼。
崔芜“唔”了一声:“怎么,中秋还有几日,这就备上月饼了?”
丁钰笑道:“哪有几日?今儿个都十四了。”
崔芜大感讶异。
“真是日子过糊涂了,”她敲了敲额角,将窗户推开半边,果见黑沉沉的夜空中悬着一轮冰盘,光泽皎洁,照见遍地雪银,“八月十四……怎么兄长走了都快有一旬?”
丁钰与陈二娘子对视一眼,没敢接这个茬。
轻骑行动如风,与京城已隔千山万水。
同一轮皓月下,秦萧搁下手中兵书,从随身荷包里摸出油纸包裹的月饼——一路行来,只剩这最后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