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备了扁食和汤圆,”秦萧温和道,“阿芜想用哪种?”
今日元宵,还能吃什么?
“汤圆,要芝麻馅的!”
说到这儿,许是想起那年元夕,秦萧不远千里来陪自己过节,崔芜心中温情涌动,来了兴致:“搬条长桌来,朕要给兄长露一手!”
难得天子没被世家那档腌臜事扫了兴致,在座自然无人违背她的心意。很快,长桌搬来,面粉与馅料也备好。
出乎意料,馅料分甜咸两种口味,甜的是猪油芝麻,咸的是笋丁豚肉。
崔芜惊了:“肉汤圆是什么鬼?这是人吃的吗?”
旁人且罢了,丁钰却是眼睛一瞪:“肉汤圆怎么了?肉馅才正宗!”
崔芜:“鬼扯!那是汤圆里的邪典!就跟往粽子里放肉一样不可原谅。”
丁钰沉默片刻,怒了:“肉粽子才是最正宗的口味!”
这二位用目光相互狙击,大有就甜咸之分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秦萧和颜适眼疾手快,一边一个分开了。
崔芜与丁钰余怒未消,愤愤对视一眼,各自投入汤圆大业。他俩都不是当厨子的料,幸好包汤圆这活计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只要用面皮裹住馅料,样子再难看也能入口。
这二位相互比拼,包出来的汤圆远远不止四个人的份。颜适还想拦着,秦萧却看得分明。
“随他们去,”他神色平静,“大不了,多出来的分给底下人,就当嘉奖他们年节辛苦。”
颜适纳闷:“陛下在宫里总是正襟危坐,倒是难得看她这么使性子。”
秦萧叹息:“就是在宫里正襟危坐久了,也只有出了宫能这般松快松快。”
颜适恍然。
崔芜确实不是真赌气,她对吃食不算挑,只要新鲜热乎,芝麻汤圆喜欢,肉汤圆也能接受。少顷,汤圆过了水,热腾腾地端上。崔芜先捡了芝麻馅的尝了,味浓香甜,满嘴流油。
趁着丁钰没留神,又从秦萧碗里挑了肉馅的咬了口,别说,味道不差,当成糯米皮的肉馒头也能入口。
偏生姓丁的眼尖,转头瞥见,当场戳穿道:“不是说肉汤圆是邪典?你怎么还偷吃?”
崔芜历练这些年,脸皮早已厚如城墙,闻言面不改色:“我不亲口尝尝,怎么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难吃?”
“这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丁钰无言以对,只能给天子比了个大拇指。
崔芜其实不太饿,只是有些馋了。一碗汤圆下肚,痛快得打了个饱嗝。
去岁收复幽云,朝廷少不得与民同乐,大庆门前搭起鳌山,京中各处俱是灯海摇曳,星河倒卷。
但崔芜没法与秦萧光明正大地赏灯,盖因她眼下正与武穆王“闹翻了”,没有同时出现在人前的理由。
这不失为遗憾,却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好比秦萧,事先差人从集市上买了好些彩灯,挂在自家庭院里,再“奏请”天子同游赏灯。
崔芜痛快地准了。
丁钰和颜适不乏眼力见,知道这二位此刻定想独处,遂躲得远远的。丁钰不知从哪弄来一包蜜煎果子,极慷慨地分了颜适一半:“行了,别看了。都跟你说了,那俩货正浓情蜜意呢,天子纵是伤了自己,也万万舍不得动你家少帅一根指头。”
“真不明白你担心个什么劲。”
颜适瞅了他一眼,从纸包里抓了把糖缠莲子。
“听说昔年大郎君在世时,待少帅也是极好,弓马诗书俱是亲自教授,谁见了不赞一声兄友弟恭?”他闷闷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世上的事,好时极好,可一旦翻脸,也能不遗余力要人性命。”
有些经历太过惨痛,不是言语可以抚平的。
丁钰沉默片刻,伸出巴掌拍了拍他肩头。
“放心吧,”他说,“陛下可不是你家大郎君。”
另一边,崔芜背手行于灯林中,硕大的灯球悬于花木枝头,催开春意,光动夜色。
她停在一盏猫儿灯前,探手拨拉着猫儿耳朵,眼底泛起笑意。
“这猫儿跟棉花糖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没它圆胖,瞧着怪玲珑的。”
不远处乱窜的猫儿听着自己名字,大约知道不是好话,冲主人不满地“喵”了声。
秦萧没说猫儿灯是自己画出图样,托丁钰帮忙打造的,只道:“眼睛圆滚滚的,与阿芜也有几分相似。”
崔芜瞪他:“才怪,我比猫儿威武霸气多了!”
秦萧失笑,将人拉进怀里,在她额头处亲了亲。
崔芜顺势搂住他腰身,将脸埋进他胸口。
“今晚好大动静,明日早朝,耳根大约清净不了,”她叹息,“不知那些言官又编排出多少骂人的花活?等我听了,回头学给兄长。”
秦萧:“真不需要臣帮手?”
崔芜笑而摇头。
这回动静巨大,京中世家牵涉者十之六七。以秦萧武侯魁首的身份,现身朝堂之上,难免遭受波及。
“这趟浑水,兄长别蹚,”崔芜已有打算,“世家遭受重创,势必有所反扑,咱不当这个活靶子。”
秦萧听她话音,就知崔芜有所打算,低头与她抵了抵额头。
“秦某从命便是。”
元夕良辰,固然风光无限,却也极短暂。
一眨眼,天光渐明,崔芜也回到福宁殿,由女官服侍换上天子冕服,预备着往紫宸殿上朝。
临出门前,不忘吩咐小厨房端来米粥和点心,速度极快地垫了两口——免得犯了低血糖,撑不完全场。
一应就绪,她吐出漱口的茶水:“摆驾吧。”
御辇浩浩荡荡,往紫宸殿而去。百官早已聚齐,也如崔芜猜测一般,神情不一、各怀心思。
以谢崇岚为首的世家一派自是面沉如水,随天子起事的老班底却也不轻松,好比贾翊,就偷偷窜到盖昀身后,低声道:“昨日动静,盖相可听说了?”
盖昀面色如常:“京都震动,昀虽偏居竹舍,又怎可能没有耳闻?”
贾翊思忖:“以盖相之见,陛下此为何意?震慑世家,还是……”
盖昀正待开口,女官悠长清亮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天子驾到。”
百官震动,齐齐拜倒。
高居御座的女帝秉持了一贯的高效风格,直奔主题道:“昨日之事,众卿大约听说了,以胡氏为首,诸家多年来勾结外族、贩运粮食,中饱私囊、罄竹难书。”
“相关人等已押入刑部与皇城司诏狱,此案由刑部主理,皇城司协查,势必给朕一个明白交代。”
贾翊为刑部尚书,亦是天子拥趸,当仁不让道:“臣领命,陛下英明。”
但也有人心存异议,好比此次查封私库,动了世家根基,他们自己不便出头,便暗地里撺掇言官打头阵。
有不明就里的清流,当真站出来道:“胡氏等勾结外虏,自是难逃罪责。但敢问陛下,如朱氏、陈氏等家所犯何罪?他们与胡氏等并无瓜葛,怎就一并抄了家?”
崔芜挑眉,看向贾翊:账簿名录泄露出去了?
贾翊极细微地摇了摇头:非刑部所为,大约是皇城司那边。
崔芜微微眯眼。
第365章
平心而论, 崔芜没打算将账簿名录永远保密——司法最要紧的是公正、公开,但那是在所有罪行调查清楚之后。
如今早了几日……意料之外,但也问题不大。
是以, 女帝单手托腮,似笑非笑。
“本想料理完胡氏一案, 再说这事。既然左卿问起,朕便给诸位卿家透个底。”
她打了个手势,自有女官走下丹陛, 手中捧着殷钊抄来的两家账目。
“区区两家, 家中所蓄都快赶上国库一年税赋,更别提还有甲胄等物,”女帝嘴角弯落,眼睛却极冷锐,“诸卿可否告知于朕,这些资财从何得来, 所铸甲胄又是想造谁的反?”
这话甚是要命, 满朝文武俱已跪下,口称:“陛下息怒, 臣等不敢。”
满殿匍匐背影, 唯有那进言的左姓御史站着,分外鹤立鸡群:“甲胄一事,有待商榷。许是前朝时铸造,所求无非为了乱世自保,有违法理,但也无可厚非。”
“望陛下明察。”
崔芜将手背在身后,拇指捏了捏其余四指关节。
她知道,如果自己死咬住甲胄之事不放, 完全可以将朱、陈两家治罪——自古私匿甲胄乃是大罪,找再多的理由、翻再多的花样也没得洗。
但她真正在意的、痛恨的,是私铸甲胄吗?
诚如言官所说,乱世求存艰难,留点底牌不算什么。真正让她憎恨入骨的,是这两家堪与国库相匹敌的滔天财富。
而这,甚至被满朝文武默认为“寻常”,没有一人想到以此为由提出诘问。
理由很简单,司空见惯,法不责众。
崔芜一趟一趟往外跑并非心血来潮,唯有深入民间、亲身走访百姓,才能洞悉那些隐蔽而严苛的盘剥手段。
比如新朝初立,哪里都要花钱,征收实物税难以满足官府需求。顺理成章地,某些地方衙门规定百姓将应上缴的粮食折换成现钱。
这里面可玩的花样就多了,有些地方每斗小麦折钱不过二三十文,当地官府却要按照九十文征税,几个数字一改,百姓负担增加了三倍。
这是“折现”,此外还有“支移”。在某些地区,百姓不但要缴纳赋税,还得自费将粮食运到指定仓库。当然,所谓的“指定仓库”未必缺粮,只是官府随便寻了个路途遥远的目的地,以当地百姓没钱、没车、没人力的现状,肯定不能跑这么远运送粮食。
怎么办呢?
只能在目的地买粮,再交给当地官仓。
如此一来,当地官府自不会放过这个“发家致富”的好机会,只需抬高粮价,就能从百姓身上大捞一笔。(1)
种种手段不胜枚举,哪怕底下人不说,崔芜也大致猜测到,朱、陈两家的巨额财富是怎么来的。
可怕的不是这两家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而是朝中重臣有一多半如这两家一样,将百姓当肥羊,手紧了就宰。
长此以往,贪腐成风,朝中纲纪不正,百姓民不聊生。
崔芜不是不知道,这笔烂账一旦摊于明面上,无异于向世家发出“开战”的宣言。
她更明白,“女子称帝”有违世俗常理,纵然她挟收复幽云之威归来,也远远没到站稳脚跟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