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豆浆和鸡蛋卤送了来,热腾腾的香气四溢。崔芜先饮了半碗豆浆,不错,是后世的味道,豆香浓重而无半点腥涩味,加糖调味后口感香甜,不逊于牛乳。
但光她觉得好喝还不够,总要古人认可才行。
阿绰年纪小,正是嘴馋的年纪,早在厨房时就偷偷饮了半碗。见崔芜目光看来,她赶紧将嘴角残留的豆浆擦净,用力点头:“好喝!真的好喝!喝完一点都不饿!”
崔芜没全信她,这丫头是她的死忠粉,哪怕她指着头顶说太阳是方的,阿绰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是。
她看向秦尽忠,后者和阿绰一个反应,只是更克制也更客观:“确实不错,而且没有豆腥味。能解渴也能果腹,比起酪浆却便宜了许多,寻常百姓也能负担起,只是需要借用石磨。”
崔芜放下心,又端起豆腐脑尝了口。
不出所料,豆腐软嫩,卤汁咸香,甚至不用咀嚼,热乎乎地吞咽下腹,身体很快暖和起来。
这一回,阿绰根本连评价都给不出,只管狼吞虎咽。倒是秦尽忠,跟在秦萧身边多年,总还有些见识。
“卑职记得,西汉时期的淮南王曾经将黄豆磨粉,加水熬汤,再加入石膏或是盐卤,能令豆汤凝固,滋味软烂,十分美味,”他迟疑道,“莫非,就是此物?”
崔芜点了头。
“不错,我是从一本名叫《清异录》的古籍中看到,此物名叫豆腐,洁白细腻,美味可口。若是百姓贫苦,食不起肉蛋,便可用豆腐替代。”
人体所需营养多样,于凤翔百姓而言,补充碳水和维生素还有法子,蛋白质的选择却实在不多。豆腐不仅美味,还有丰富的植物蛋白,营养全面易吸收,价格也不算昂贵,若能推广开,必能让更多人家从中受益。
“传信许令,将制作豆浆和豆腐的法子推广开,若有百姓感兴趣,可向县衙借用石磨及盐卤,且不必缴纳费用,只需登记姓名及次数,每户一月之内不可超过三次——石磨倒还罢了,咱们盐卤有限,总得省着些用。”
丁钰正好进来,听见这一句,眼睛顿时亮了。
他从崔芜手里抢过瓷碗,三下五除二喝了个精光,末了连碗底一点豆腐末都不放过,拿勺子挖得干干净净。
“还是头一回知道,豆腐脑能这么香,”他拿衣袖抹了把嘴,“这玩意儿配着胡饼吃更香,蒸饼也不错。”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崔芜身上,后者不以为忤,反而将凝固的豆腐脑倒入铺有干净纱布的模具,上面盖着平整的青砖,以挤压出多余的水分。
忙完后续工作,她十分不见外地捞过丁钰衣袖,用绸料擦净手:“你来得正好,我有样东西要你……唔,你叔父帮忙打造。”
丁钰:“给钱吗?”
崔芜:“给,不过从你的工钱里扣。”
丁钰:“等等,我什么时候有工钱了?不是,凭啥从我工钱里扣?”
崔芜:“凭你管我要钱!”
丁钰:“……”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这二位一边打嘴仗,一边往书房走去,言谈熟稔融洽,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气场张开,将众人挡隔在外。
他们插不进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崔芜与丁钰并肩走远。
秦尽忠一个没忍住,小心探问道:“主子与丁六郎君,一直如此相处吗?”
阿绰点头,其他人也做出相同的举动。
秦尽忠好似疑惑,也仿佛自言自语:“主子对丁六郎君如此另眼相待,难道是因为一同北上的情分?”
没人回答,事实上,他们也想知道答案。
另一边,崔芜进了书房,将一早画好的图纸拍进丁钰怀里:“随便你用什么材质,铜或银最好,若不成,旁的金属也行,只是别用铅,有毒。”
丁钰不愧是理工生,只瞧了两眼就反应过来:“这是蒸馏器?”
崔芜点头。
“早在华亭就想弄了,只是条件有限,也实在腾不出手,”她说,“用淡盐水消毒终究有风险,正好府中藏酒不少,我想试着蒸馏酒精。”
以眼下的物资条件和技术水平,打造一套成熟的蒸馏器绝不是简单的工程。
但丁钰掠过图纸,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包在我身上。”
崔芜笑而不语。
这时,丁钰堪堪翻到最后一张图纸,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凝聚。
“你这是打算……”
“咱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崔芜说,“想在乱世中求存,总得有点压箱底的绝活。”
她紧紧盯着丁钰双眼:“能做出来吗?”
丁钰沉默了片刻,给出一个字的答案。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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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好东西不与百姓分享,便失去了被发明出来的意义与价值。
于是三日后,震天响的锣声再次传遍大街小巷, 推窗望去,能看到蓝底黑衣的精悍士卒列队整齐, 自街道上巡视而过。
换作从前,凤翔百姓最怕的就是突如其来的鸣锣声,要么增收税赋, 要么抽调壮丁, 总之绝没有好事。
但是自从新势力入主凤翔,不扰民、不盘剥,反倒严惩了几个平日里作奸犯科的地痞流氓,让老百姓的日子安生了不少。
更有甚者,新来的“大人”还隔三岔五赠粮施药,旁的不说, 左邻右舍好些染上疫病的孩童, 就是被她治好的。
不知不觉,百姓们原本因为“神母”被逐走而生出的抵触情绪软化了不少, 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和渴望。
说到底, 求神也好,拜佛也罢,不过是为了让日子过得下去。只要有人扛事做主,是神母转世还是凤凰化身,有那么重要吗?
正因如此,听到街上鸣锣,百姓们非但不惧,反而好奇地凑过去, 临街的干脆推开窗户,居高临下地探出脑袋。
“这回又啥事?是送粮还是送药?”
崔芜正要收拢民心,有意打造自己“随和亲民”的形象。延昭领会精神,挨个嘱咐过巡防士卒,命他们严守军法,不得骚扰百姓,见着老弱妇孺,还得主动上前帮忙搭把手。
一来二去,倒是跟当地百姓处得不错,有胆子大的,甚至敢跟士兵们搭两句闲话。
凤翔城远比华亭、吴山、汧源、汧阳四县规模更大,延昭身负练兵之职,难免顾不过来。
崔芜与贾翊商议了,将韩筠调至凤翔,这一日带兵巡街的正是他。
他有意在崔芜跟前卖好,干起活来事无巨细,样样力争上游。听得有人搭话,便正色答道:“隆冬将至,凤翔城连遭战乱,大人担心城中百姓没有备足过冬的柴火,特意调拨了一批取暖之物,明日午后于府门口发放。”
“若有需要者,自可去领取,还是老规矩,领取者登记姓名住处及家中人口,每户只许领取一份,多了可没有。”
百姓们“嚯”了一声,面露心动。
关西不比江南,冬日里是真正的滴水成冰,城中又不比乡野,上山砍柴甚是不便。因此如何熬过这个冬天,是所有人心里犯愁的难题。
如今新来的大人心怀仁德,考虑到百姓难处,主动发放薪炭之物,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拔高了一层。
然而翌日午后,当他们如约集中在王府门口时,才发现惊喜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往日里开设神坛的广场上摆了一溜桌案,每张桌案后都坐着一名书吏。膀大腰圆的兵丁拉着麻绳,围起九曲十八弯的等候区,不管赶来的百姓再多,都只能依循他们的引导排成数列一人纵队,挨个上前领取物资。
先来之人惊讶发现,王府备下的取暖之物并非常见的碳薪,而是一种黑不溜秋的物件,圆柱状,上面戳了好些小孔,瞧着像是山间蜂巢。
“此物名为蜂窝煤,别看这东西不起眼,管用着呢。”
许是知道百姓疑虑,有书吏当场示范,将蜂巢状的黑色煤石丢进炭盆,点火后腾起明红火焰,热浪滚滚扑来,一时间,连冬日寒风都没那么砧骨。
“咱们大人爱民如子,要不是好东西,怎会发给你们用?只有一点,这东西烧起来烟大、呛人,用时切记将窗户开一条缝,方便通风换气。若不然,烟气熏人,很容易闷过去,更会闹出人命,那就有负咱们大人一片爱护百姓的苦心了。”
领取煤石的百姓连连点头,刚要走,又被一股奇异的香气吸引。
转头望去,只见一侧角门开了,阿绰与一名仆婢合力提着硕大的木桶,费劲地走过来。
那香味裹挟在乳白烟气中,正是从桶盖缝隙中飘出的。
有胆大的百姓忍不住凑上前:“这味道……嗬,可真香。”
阿绰扫了他一眼,揭开桶盖,用木瓢舀出两片嫩豆腐。卤汁熬煮不便,就只拿蜂蜜和红糖化成糖水,浇了少许上去。
“大冷的天,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暖暖身子吧。”
那人不意有这等好事,虽觉犹疑,架不住那热腾腾的豆腐脑实在是香,接过羹碗三两下喝了个精光,末了意犹未尽地一抹嘴:“这东西软滑香甜,难道是贵人老爷们常说的酥酪?”
阿绰抿嘴笑:“什么酥酪?这是用豆子磨出来的。我家大人说,剩下的都是豆中精华,就叫豆腐吧。”
那人不信:“我吃过豆子,又腥又涩,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吃多了还胀气,根本不是这个味!”
阿绰不高兴了:“我从不骗人!你若不信,自己买些豆子,回去泡发了用石磨磨成浆水,照样做一回就知道了。”
这时,更多的人领了煤石,被香味吸引聚拢过来。你一碗我一瓢,不出两刻钟,竟把偌大木桶里的豆腐脑喝得干干净净。
闻听此言,都争相追问:“真是豆子做的?豆子能这么好吃?小娘子,你可别哄我们,若豆子能做出这个味,我们以后就不买粮食,只种豆子了。”
阿绰几次三番被人质疑,绷不住了。她索性不再解释,将一早备好的告示贴在王府外墙,上面用正楷大字写下豆腐的熬制方法,以及如何食用。
随后,她命嗓门大的兵丁站在一旁,接连读了三遍,以防百姓不识字看不懂。
“我家大人说了,豆价较米粟低廉,百姓或自种,或想法购取,都还算方便。若要研磨成浆,可向凤翔府衙借用石磨和盐卤,不收钱,只是每户每月限定次数。”
阿绰板着脸传达完崔芜的意思,又道:“大人还说,大豆能食用,亦可榨油,待来年春暖花开,不妨在田间地头多种些。只此物产量到底不如粟麦,不可完全替代,只能作为补充口粮。”
百姓们听得似懂非懂,一句“能食用,可榨油”却明白了,有地的恨不能第二天就天气转暖,没地的则盼着左邻右舍多种些,就算拿银钱买,也比粟麦便宜好些。
遂拎着过冬的煤石,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
冬日苦短,下不了田也更不了地,崔芜尽己所能地安排好百姓过冬,终于能抽调出大部分精力与贾翊一起清算府衙账目。
事实上,她抽出空当时,贾翊已经算得差不多,即便崔芜不问,他也打算抽个时间将结果呈上。
不出所料,崔芜看了整整半个时辰,两道入鬓长眉拢成极深刻的“川”字。
贾翊极有耐心地用了半盏茶,估摸着火候差不多,方开口道:“主上不必动怒,世人多有私心,尤其世道纷乱,官府势弱,凡大户者无不隐田匿税,不独凤翔一地耳。”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崔芜不是不明白,可“明白”与“认同”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豪强大户逃税的手段——厚道些的,将自家田地寄在无须纳税的“不课户”名下。如前朝赋令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享有免税特权,更可荫及同居亲属。
这就意味着,哪户人家出了官身,便会多出好些不相识的“干亲”,这就叫“同籍同居”。
但乱世之中礼崩乐坏,前朝颁下的律法、任命的官员,也不是谁都认的。那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