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睿面上推脱,心里却极为熨帖。
他做这些事自然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此举虽不求回报,可纪温能念着他的好,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让自己的书童搬了一个小书箱进来,打开箱子,里面每一张纸上都有着“万海应”这个名字,想来这便是万大人的名讳了。
“这些都是他昔年求学时留存于世的一些文章和诗篇,自从他高中状元,再想得到他的文章却是有些难了。”
“无妨,有这些已是尽够。”
待潘子睿走后,纪温来到纪老爷子书房门口,得到应允后,推门走了进去。
他先与纪老爷子见了礼,才小心翼翼说明来意。
“祖父,朝廷发来邸报,咱们府的主考官定了,是市舶提举司的提举万大人。”
见纪老爷子敛目思索着,他又提醒道:“据说这位万大人是先帝年间的状元郎。”
纪老爷子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他。”
祖父果然认识!
纪老爷子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让纪温稍稍放松了些,这副表情,至少应该不是昔日的政敌了。
“祖父,您认识这位大人?”
纪老爷子点点头:“我知道他,但并不曾与之打过交道。那时他刚入朝,进了翰林院熬资历,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纪温有些奇怪:“那您是如何知道他的?”
纪老爷子难得露出笑容,他道:“这是个有意思的人,与一般文人不同,他极有想法。”
他突然问道:“你方才说,他是市舶提举司提举?”
“正是。”
市舶提举司提举乃正五品,品级不低,却是个毫无前途可言,人人避之不及的衙门。
然而,纪老爷子却道:“能入市舶提举司,他也算是如愿了。”
“为何?”纪温十分不解。
纪老爷子回忆道:“老夫虽与他从未打过交道,却也听闻了不少与他有关的轶事。
据说此人曾写下一本长达万字的折子,试图劝说先皇开放海禁,数次驳回,又数次上书,直至被先皇亲口申饬才作罢。”
“如此说来,万大人是十分支持海上贸易的?”
“当年是,不代表如今也是。”纪老爷子语重心长:“做了这么多年无用功,兴许他早已看透,改变了主意。”
无数次碰壁,任谁都会选择放弃吧?
说不得多年的官场经历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如今的想法,定与往日不同。
……
自纪老爷子这里得到了万大人多年前的消息,纪温回到自己的院内,开始着手研究这位大人昔年的文章。
他一页页的翻看这些手稿拓本,不难看出,这位万大人的确是一位极具才华之人。
早年的诗文里常常透露着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之意,难能可贵的是,万大人在求学时,也曾行走于大周各地,走访四下民生。
故而在许多文章中,万大人写出了不少民生百态,甚至于还有着自己的见解。
这可是极为宝贵的知识,指不定万大人就按这个出了题呢!
第63章
潘子睿送来的稿子足有一匣子。
纪温随手拿起一份, 通篇文章看下来,深觉此中有理,心下满是意犹未尽。
但现下已是六月, 按计划,纪温该启程前往府城了。
行李早已准备妥当,纪温辞别祖父、王氏与一众家人后, 由他爹纪武行陪同, 并带着阿顺踏上了前往府城的路。
岳池县距离顺庆府城不远,马车晃晃悠悠两日便可到达, 若是纪温骑马,或许只需四个多时辰。
一路上,纪温独自坐于车厢内温书, 阿顺在外赶车, 纪武行则骑马行在马车一侧。
官道上人来人往,不时有挑着担子的脚夫、运送货物的大小商队路过,纪武行为人热情豪爽,每每几人停下休憩之时, 他总能与旁人攀谈起来。
眼下阿顺停了车, 正在为三人准备干粮,纪武行半蹲下身子,开始与一位老农闲谈。
“老人家, 您这粮食是要运往哪里去卖?”
他生的高大威猛,即便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 也天生给人带来一股压迫感。
坐在路边一块石墩上的老农止住了擦汗的手, 他不住打量着眼前之人,半晌才道:
“往岳池县去。”
他与纪家父子方向相反,此时前头正是岳池县。
“哟, 那可是巧了!我们正是自岳池县出来。”纪武行笑的十分接地气,不带半点架子。
老农不自觉间放下了几分防备,试探问道:
“岳池县的文星阁,你们可知道?”
纪武行立刻点头:“文星阁上的观景台可是个好地方。”
见此人真能说得上来,看来真是岳池县的,老农将悬着的那一半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没了防备,老农也渐渐表现出庄稼人淳朴热情的一面。
“我这粮食便是供给观星阁的!那里客人多,尤其是学子多,比旁人都挑剔不少,这米粮由我精心伺候,旁人种出来的可都没有这般圆润饱满。”
提到自己种的庄稼,老农一脸骄傲。
纪武行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看来您还是位“好把式”!给观星阁供了很多年了吧?”
老农昂首笑着,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他感叹着道:“至今已有七八年了吧,如今年头比以往好了不知多少,大家日子也都好过了,这才能卖点余粮出去。”
纪武行随手捻起一些散落出的米粮,仔细看了看,赞道:
“果然比普通的米粮好上不少,就是这量少了点。”
老农得到肯定,笑了起来:“家里那几亩地能种出这些已经算多了,能卖出这么些足够我们一家过上许久!”
纪温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好奇问道:“老伯,那您为何不多买几亩地呢?”
老农哈哈笑了起来:“小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不知我们这些庄稼事。
五年前朝廷下了政令,每家每户的地都得按人头来,一口人可低价到县衙买五分地。五年前我们家中共有八口人,可以低价到县衙买四亩地,由于家中原本便有六亩,再买不了了。
这五年里家里又添了两个孙辈,也只有五亩地的限额,还是买不了!”
纪温听的皱眉:“大周朝地广物博,怎会不让人买地?”
“也不是不让买,”老农憨厚笑着:“若超出了人头限额,再想买地,比县衙里的价格贵了一番!少有人会多花这些银钱去买!”
纪温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朝廷此举并非不让买地,而是意在禁止大户人家大肆囤地。
毕竟,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一口人一亩地的限额还是很高的,这位老农家里拥有六亩地,已经算是富足了。
令人惊讶的是,纪武行竟也很快想明白了。
他哼了一声:“朝廷这是在敲打一些人呢!”
纪温诧异的看了眼他爹,因着老农在一旁,没有多问。
三人聊得兴起,老农也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如同坐在自家村头,指着纪温道:
“这位是要上府城去的吧?看这样子,是要去念书?”
他压根没往乡试这块想,一则能参加乡试的,必然是秀才之身,这位小公子看起来如此年轻,不像是秀才老爷。
另一方面则因现下已是六月,赶考的学子们早已到了府城,极少有还在赶路的。
提到纪温,纪武行同样一脸骄傲,他拍拍儿子的脑袋,笑道:“我儿子是去赶考的!”
“赶考?”老农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时间赶考,最近的便是乡试了。
“莫不是去参加乡试?”他试探着问道。
能知道乡试,这位老农已算是有些见识了,寻常庄稼人哪里能知道这些。
纪武行笑着点头:“正是。”
老农震惊的看着纪温:“小公子看着年纪轻轻,竟是个有大学问的,我那大孙子与小公子差不多年纪,也在县里私塾念书,如今才刚过了县试,成了童生!”
本来大孙子这般年纪能成为童生也是一件大喜事,村里人人都道他是个天才,如今这一对比,瞬间觉得大孙子差了老远。
纪武行就喜欢听别人夸他儿子,心里高兴,嘴上却道:“老人家,他还小,还得努力呢!”
老农止不住的称赞:“小公子一瞧便不是个寻常人,日后定然能有大前途!”
两人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了,老农与纪武行互相称赞了许久,一旁的纪温几乎都没眼再看下去,好在这个话题很快迎来了终点。
老农好不容易遇见一位能与他闲谈的人,什么事都想拿出来说道说道。
“说起来,我方才遇上了一位要上府城赶考的读书人,此人真真是倒霉极了!”
自从自己儿子成了读书人,纪武行便十分对“读书人”这三个字十分敏感,他忙道:“此话怎讲?”
“那位秀才老爷应当也是赴府城赶考,马车却坏在半路上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想等人来修还不知得等多久。
这已经六月里了,此时再去府城,定连个落脚的地方也寻不到,八成要影响考试了。”
纪武行闻言,笑着拍了拍纪温的肩:“温儿,若是咱们的马车也坏了,爹就带着你骑马去,定比马车快多了!”
纪温无奈的看了眼这个不靠谱的爹:“您能不能说些好的?”
父子俩用完干粮,休息好后,便与老农告别,双方背道而驰。
走了半日,几人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似乎出了什么故障。
纪温特意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只见一名书童模样的下人坐在车辕上,车内空无一人。
想来这便是老农所说的那辆马车了,也不知那位秀才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