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记得自己从《论语》默记到了《大学》,后面已逐渐开始犯困,脑中混沌,全然不记得自己究竟默记到了哪里。
当他再度醒来,已是翌日凌晨。
虽然此前在家中已尝试过多次睡木板床,可真到了号舍,纪温在木板床上睡了一夜,仍觉得腰酸背疼。
可惜这里空间太小,根本无法施展。
否则纪温当场便可来一套太极,不愁全身不舒展活络。
今日他是被一阵压抑着的细密的咳嗽声吵醒的,据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应当是对面的那位老人家。
周围不少号舍的秀才都被这声音吵醒,众人不敢开口,却免不了一番躁动,号舍内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监试闻声而来,大喝一声:“肃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止住,可老人家的咳嗽却始终停不下来。
马上便要下发考卷,监试走到纪温对面的号舍,对里面的人道:
“身体不适莫要逞强!”
良久,自号舍里传来一道无力的声音:“无事……”
待监试走后,纪温交换着双手轻轻捶打自己的肩部。
接下来的三场考试,一共九天六夜,纪温就要在这样狭窄逼仄的号房里度过。
索性今日天气晴朗,若是阴冷潮湿,在这样的环境中久待,只怕不少人都要生出一场大病。
不一会儿,号舍外再次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他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到一道道木板闭合的声音。
想来应是外帘官正在挨个儿分发考卷。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了他这里。
号舍门上的一个小窗口被打开,自那窗口中深进一只手,直接将一卷考卷递了进来。
纪温忙不迭接过,那只手又快速抽了回去,随后将窗口关上。
拿到考卷的那一刻,纪温的心不禁开始“扑通”、“扑通”的跳动起来。
他按耐住心底的急切,先将两块木板恢复至座椅书案的模样,确认书案平稳、无脏污后,又取出笔,摆好了砚台。
角落里有一壶考场自备的水,据说此水来自于贡院的水井。
贡院平日里无人居住,每三年才会开放一次,那口水井同样也是三年才会使用一回,其中水质自然算不上好。
他将水放远了些,顶着号舍的墙角,以免不小心泼洒。
准备好一切,最后他才端正坐好,一点点的打开考卷。
第一场试共有四书三道,经义四首,并五言八韵诗一首。
除了作诗以外,四书与经义题对纪温而言并不难,这些本就是读书人的基本功,纪温学问扎实,根基深厚,无需担心。
在他打开考卷,快速将考卷上的所有考题全部浏览一遍后,心中更是轻松了许多。
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超纲之处。
三道四书题自不必谈,纪温可手到擒来。
那四道经义题之中,乍一看也属寻常,然而其中一道经义题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纪温有种莫名的直觉,让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前世他曾研究过,所谓直觉,一定是往常不曾注意过的某些事,自己想不起来,大脑却替我们储存在脑海深处。
当遇见某个触发条件,大脑会自动给予反馈,而我们通常将它称之为“直觉”或是“第六感”。
让纪温格外注意的这道经义题为:启明盛世,不为利,故修身。(注释1) 一眼看去,此句似是出自《礼记·大学》中,有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言论。
可纪温再一思量,却又有了不同的想法。
《礼记》或许并非最佳选择,出自《中庸》的九经之治也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九经之治以“修身”为本,而据考题之意,恰恰只体现了“修身”。
想明白后,纪温开始在稿纸上细写自己的论述,通篇以 "守静敬 "和 "复礼于己 "作为论述重点,讲述“修身”的方法与重要性。
确定了思路,纪温很快写出整篇文章。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正在奋笔疾书的纪温突然问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他悚然一惊,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那只炭盆。
还好,炭盆一动未动,里面的木炭也并没有燃烧起来。
想来应该是别人的号舍烧了什么东西。
可紧接着,烧焦的味道不仅没有减退,纪温甚至还闻到一股浓烟的味道。
着火了?
纪温看了看自己的考卷,第一时间先将考卷收好,将考篮平稳的放在地上。
考试之时,贡院管理极严,每间号舍均被锁住,即便失火也不能放人出来,除非主动弃考。
空气中的烟味越来越重,纪温听到左右也开始有了些异动,对面那位年长的秀才又开始咳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纪温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自己的号舍路过,往北边而去。
很快,打开门锁、强行抓人、拖行的声音随之传来。
纪温看不见号舍外面的情景,不知那位考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他已经无缘本次乡试了。
看着角落里的那只炭盆,纪温心有余悸。
他放弃了用炭的想法,只简单吃了些肉干和几乎碎成沫的烙饼。
他不敢吃的太饱,更不敢喝那贡院里的水。
这种长期无人使用的水,喝了十有八九要闹肚子,严重的说不定会中毒。
可他进入号舍已有一整日了。
一整日没喝过水,他的嘴唇干已经开始干裂,肉干和烙饼也难以下咽。
思索再三,他还是架上了炭盆,准备将水烧开了再喝。
那一壶冒着绿光的水经沸腾、沉淀,总算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只是在水底沉下了一层厚厚的不明物质。
等它温度稍稍降了些,纪温终于喝上进入号舍的第一口水。
吃饱喝足,人便有了三急。
贡院里的恭房是它备受广大考生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恭房附近的号舍常被人亲切的称为“臭号”。
恭房臭气熏天,其中味道能遍布周围数十间号舍,尤以相邻号舍最甚。
与恭房相邻的号舍,不仅能闻着味,还能一直听着那声音。
味觉与嗅觉的双重刺激之下,很难不想象那种画面。
纪温十分庆幸自己不在恭房附近,但他也免不了要去往那个地方。
考虑到现下还只是入考棚的第二日,恭房应当还不至于多么脏乱臭。
越往后,越令人反胃。
于是纪温向考官报备后,在其带领之下,来到了恭房。
还未走近,纪温已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
考官不愿再往前走,抬手摇摇一指,便让纪温独自前去,他只在此处盯着。
纪温松了口气,考官若是当真在门口等候,自己怕是也难以宣泄。
走进恭房,眼前这幅场景以及这扑面而来的味道简直要令人窒息。
纪温退了出去,大口吸了口气,才憋着气再次走了进去。
没想到这才第二天竟然就已经有了这般境况,后面的几日……
纪温简直不敢想。
同时,他也为恭房附近这些身处“臭号”的考生深深鞠了把同情泪。
在这样的环境下,除非意志极为坚定之人,恐怕都要受到极大的影响吧?
纪温回到自己的号舍,顿时也不觉得自己的号舍简陋狭窄了,连那首始终没有头绪的五言八韵诗竟也有了一丝灵感。
第70章
于纪温而言, 此次乡试运道不错。
因着那一闪而过的灵感,平日里最令人抓耳挠腮的作诗环节也并不曾费去很多功夫。
八月初十,是他入考棚的第三日。
天色尚早, 此时他已答完了所有考卷,正仔细检查着稿纸。
他反复斟酌着措辞,修改了不少小细节, 直至确认无误, 方往考卷上誊写。
答卷卷面是否整洁也是影响该卷考评的重要因素之一,但凡有任何脏污之处, 都极有可能被当先刷下,无缘桂榜。
纪温提着笔,不敢有丝毫分心。
经过多年苦练, 他这一手字已是初具风骨, 不仅有着文人的飘逸俊秀,更如武将般遒劲有力。
通篇看下来,风格独特,令人见之难忘。
待他全神贯注誊写完毕, 已不知过了多久。
考棚里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开始多了些, 间或夹杂着纸张翩动的声音。
看来已有不少人交了考卷。
纪温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卷面,便叫了号军,交了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