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侍卫长“吁”一声,隔着车帘询问:“安公公,可是有事?”
天使声音尖细:“慢些,璋南先生年事已高,可得仔细着!我们晚些到上京也无妨。”
侍卫应了声:“是。”
随着马车再次启程,纪温感激拱手道:“多谢天使体谅!”
天使面色白净,笑的十分温和:“表少爷无需客气,咱家姓安,服侍于长公主殿下的祈云宫中,表少爷叫我安公公便好。”
纪温心头微震,竟是长公主身边的太监!
他迟疑着问道:“可是长公主殿下......”
安公公含笑点头:“表少爷为殿下所做的努力,殿下俱已知晓,故此番特意求了太后娘娘与皇上将您请入宫中。”
纪温听了,心中酸涩不已。
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忧思过度、郁结于心的祖父,连日奔波的父亲,还有筹谋数月的自己。
纪家不计代价,只为将公主殿下留在大周。
如今,他终于能见到这位表姐了。
他哑声问道:“这些年,长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安公公同样感慨不已:“劳表少爷惦念,殿下幼年受了些苦,好在太后娘娘慈爱,让殿下自幼与皇上一同长大,两人情分非同一般,这些年,殿下过的很好。”
“那便好。”纪温松了口气:“殿下安好,家中也能放心了。”
若是祖父得知,定也十分欣慰。
安公公此行除了亲自接纪家表少爷进宫,还有着另外一重缘由。
他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除了赶车的侍卫坐于车辕之上,另外几名侍卫均骑着马不远不近的跟随在马车周围。
他放下车帘,俯身朝着纪温那方凑近了些,低声道:
“殿下特命奴才告诉表少爷,入宫后,表少爷要先面见皇上与太后娘娘。切记,无论皇上说了些什么,都不要反驳。”
纪温渐渐皱起眉头,他此行是为阻止和亲,又如何做到事事只听圣上之言?
见他迟迟不应,安公公又道:
“此中缘由,殿下自会与您解释,请您相信殿下。”
纪温忙道:“在下自然相信殿下!”
安公公松了口气:“除此之外,殿下曾说,太后娘娘或许会对您加以责难,届时您还得受些委屈……”
纪温早已有所准备,毫不畏惧:“请殿下放心,若能阻止和亲,无论受到何种责难,在下都不觉委屈。”
安公公看了纪温半晌,叹了口气,却不再开口。
马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数日才得以入京。
在安公公的带领之下,纪温跟在王老太爷身后,一同踏入了大周皇宫。
宫中极大,三人经历了一层层侍卫的盘查,才终于看到一行行戴着三山帽的宦官。
宫人虽多,却均低垂着头挨着墙边走过,整个宫中显得十分庄严肃穆。
生平头一回踏入这座大周最为雄伟的宫殿,纪温却无心欣赏宫墙殿宇,满心思量着该如何劝谏皇上放弃和亲。
及至养心殿门前,安公公对着门口守候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很快,一位身穿莽服的中年太监走了出来。
一见此人,安公公立刻露出一脸的笑,弯着腰上前道:
“李总管,皇上这会儿可得空?”
李公公臂弯里悬着一根浮沉,抬着下巴似笑非笑:
“是安公公啊?你不是去了金陵接人么?”
安公公笑着指了指身后的王老太爷与纪温:
“这两位便是南淮书院的璋南先生与纪举子。”
李总管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看了过来。
王老太爷微拱了拱手:“老夫王璋之,见过李总管。”
纪温便也随之拱手道:“在下纪温,见过李总管。”
李总管轻轻皱起眉头,正欲说些什么,殿内却传来一道略显不耐的声音:
“外头是谁?”
李总管脸上瞬间堆满笑容,回头朝着殿内跑去。
不一会儿,一位小太监跑了出来:
“皇上宣璋南先生与纪举子进殿。”
时隔多年,王老太爷再度踏入养心殿大门,心境却与往日早已不同。
纪温紧紧跟随在其身后,目光始终聚焦于正前方的地面。
两人刚行完跪拜之礼,纪温便听到上首传来一道威严十足的声音:
“哀家听闻,纪举人在短短半月之内,笼络了大半南方士子,令其随你一道联名上书。如今一看,果真是十分能耐之人!”
这语气,来者不善!
纪温连忙再度跪地俯首:
“请太后娘娘息怒。”
王老太爷也跪了下来:
“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请太后娘娘责罚!”
面对王老太爷,太后娘娘却又换了副脸色:
“璋南先生名满天下,哀家亦深感敬意。来人,赐座!”
王老太爷被请上了座,纪温却还跪伏在地。
太后似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终于,坐于上首的年轻皇帝开了口:
“母后,纪举人好歹也是皇姐的表弟,还是先让他起来吧!”
太后轻轻瞟了一眼,可有可无道:“便依皇上的吧。”
听了此话,纪温如释重负,恍然惊觉自己方才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由在心中苦笑,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第78章
纪温虽得以被叫起, 然而太后娘娘却再也不曾对他投以任何关注,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无。
她端坐于皇帝下首,却比皇帝更像是这养心殿的主人。
唯有面对王老太爷, 她才稍稍温和一些。
“璋南先生归隐至今也有十四年了吧?如今早已不同往日,先生可愿起复?”
王老太爷立时就要起身,太后娘娘抬手在虚空中一按:“先生不必拘礼, 坐着说话罢。”
王老太爷便坐于杌子之上拱手道谢:“多谢娘娘体谅。”
他的嘴角牵出几分苦笑:“能得娘娘看重, 老夫感激不尽。奈何老夫已是垂垂老矣,这些年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如今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辜负娘娘期望......”
太后娘娘的笑容浅了些,王老太爷与纪温低着头看不见, 上首的年轻皇帝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语气不变:“先生名满天下, 学识少有人能及,若是隐于山林之间,岂不可惜?”
王老太爷仍旧苦笑道:“老夫已多年不问政事,一心游山玩水, 便是有心, 只怕也是无力了。”
太后娘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皇帝却在此时突然说道:
“母后,既然璋南先生无心仕途, 又何必强人所难?”
太后娘娘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悦:“皇上言之有理。”
皇帝仿若未觉, 兀自夸赞着:“母后亲自相请, 先生依旧不为所动,可见当真是不慕名利、心思淡泊之人。江左大儒,名不虚传!”
此话令纪温心中一紧。
被外祖父再三婉拒, 太后娘娘明显已有些不悦,皇上面上劝解,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拿话刺激太后,岂不是愈发激怒太后?
太后神色未变,语气却冷了三分:“听闻近来南淮书院与国子监多有摩擦,以先生之大才,不知对此事如何看待?”
王老太爷似是浑然不受太后威势所迫,仍从容微笑着:
“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争,孩子们整日埋头苦学未免太过枯燥,偶尔能与其他学子进行一番交流也是极好。”
“好一番交流!”太后一声冷笑:“看来先生并未将国子监放在眼里!”
王老太爷正了脸色:“娘娘误会,老夫岂敢如此!然老夫以为,学生更应做好学问,以期将来入仕为朝廷效力,而非如今这般互相斗气。”
“先生果真高瞻远瞩。”太后笑意更深:“历届高中进士者,出自国子监之人不知凡几,不知下一回会试,南淮书院又能为我大周带来多少有才之士?”
这可是明晃晃的嘲讽南淮书院不如国子监!
然而王老太爷仿佛没听出来,认真道:“老夫不敢妄言,唯有尽力罢了。”
太后脸上带笑,说出的话却莫名令人感到一丝寒凉:“那哀家便拭目以待了!”
此番目的未达成,太后对璋南先生失去了兴趣,便准备起驾回宫。
直至太后的仪仗消失在养心门外,皇帝突然笑了起来。
“母后行事有些专横,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纪温心中骤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王老太爷面色丝毫未变,从善如流:“多谢皇上!”
皇帝似乎心情极好,甚至开始许诺道:“先生放心,殿试由朕亲自阅卷,必不会让南淮书院的学子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