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爷露出恰到好处的喜色:“皇上英明!老夫代南淮书院一众学子谢过皇上!”
皇帝如今年仅十三,比纪温还小了一岁,虽始终端着皇帝的架子,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年人的模样。
此时,他高兴之下,竟直接走下高堂。
纪温先是听着一阵脚步声,很快,一双红色素缎毡靴出现在眼前的地面上。
随着那道身影走近,毡靴之上出现一抹明黄色衣角。
皇帝走到纪温身前,好奇的将他打量一番:“听闻纪家均为武将,怎么唯独你成了个文人?”
纪温微微抬头,目光只到皇帝膝下。
他恭敬道:“比起习武,学生更喜欢读书,幸得家中体谅,如了学生之愿。”
皇帝却忽然哼了一声:“读书也就罢了,明知圣旨已下,竟还带着数千名士子给朕添堵。若不是看在皇姐的面儿上,朕非得将你扔进大牢不可!”
既然提起此事,纪温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要不要趁此机会向皇上劝谏?
然而他耳边又响起了安公公的告诫,殿下曾提醒过,无论如何,不要反驳皇上!
几经犹豫,他还是跪下请罪道:“学生鲁莽,望皇上恕罪!”
皇帝如同长者一般,负着双手,居高临下:
“朕答应过皇姐,不会怪罪于你,起来吧。”
纪温连连谢恩,刚站起身,又听皇帝道:
“皇姐正在后殿等你,你快去吧。”
纪温蓦然抬头,随即惊觉此举失礼,复又立刻低下头去。
这一眼令他终于看清了皇帝的样貌。
这位少年天子略显清瘦,然而多年身居高位,如今已隐隐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势。
来不及多想,此刻他的心神已全部被即将见到的长公主占据。
皇帝注意到了纪温一瞬间的失态,笑着叫了个小太监进来。
“小平子,将纪举人带去后殿。”
纪温反应过来,真心实意的朝着皇帝深深鞠了一躬。
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眼王老太爷。
王老太爷轻轻点了点头。
纪温这才放心离开。
穿过工字廊,跨过二小门,入目是五间阔面殿宇。
进入前殿,正间里摆放着一座紫檀木嵌玉雕云龙纹屏风。
纪温随小太监在屏风前站定,小太监俯首扬声道:
“启禀长公主殿下,纪举人已至。”
厚重的屏风将纪温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他看不见里面的人影,却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出:“知道了。”
随即,一位身着交领短袄的宫女走了出来。
她看了纪温一眼,挥退了殿内所有宫人,回到屏风后轻声禀告,随即便守在了前殿门边。
隔着屏风,那道清冷的声音再度传来:“本宫久居深宫,不知纪家这些年境况如何?”
血脉至亲就在眼前,纪温心中一阵滚烫。
他稳了稳心神,恭敬道:
“十一年前,皇上登基之后,天下大赦,我与祖父、爹娘得以自滇南之地回到顺庆府祖宅,并于此地安居至今。”
沉默了片刻,长公主又问道:“家中还有何人?长辈可还安好?”
纪温犹豫了一瞬,还是说出了实话:
“长房这一脉,祖母已病逝,大伯与六叔已于早年战亡,如今祖父膝下仅剩我爹一人。祖父与爹娘一直惦念着殿下,得知殿下和亲一事,祖父当即一病不起,身子败的有些厉害......”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
纪温下意识抬头看去,恰与刚走出屏风的昭和长公主对视。
长公主殿下头戴珠翠九翟冠,身穿红大衫,外头套着一层华贵的鸾凤纹霞帔,一双美目不怒自威,不过碧玉年华,竟已是风华绝代,贵气天成。
纪温连忙低下头,不敢冒犯。
长公主行至纪温身前,声音柔和:“温表弟,你我血脉相连,不必拘礼。”
纪温退后几步,固执道:“宫中人多眼杂,在下绝不能给殿下招惹事端,影响殿下清誉。”
长公主目中划过一抹异色,随即欣慰一笑:“温表弟年纪轻轻,行事却很是周全。
此前听闻有一举人凭一己之力号令南方士子向朝廷请愿,本宫很是意外,后来才知,那位举子竟是纪家表弟。”
纪温却心中沉沉:“可我没想到会被国子监横插一脚,如今此计怕是不行了。”
长公主大气明媚的脸上不带丝毫郁色,她淡然一笑:
“便是和亲,也不必畏惧,本宫心中早已做好准备。”
纪温突然有些难受,一想到这样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要落入那些蛮夷手中,他便觉心中发堵。
他咬了咬牙,俯下身拱手道:“纵使拼尽全力,在下也定要阻止殿下和亲!”
眼前少年的一番赤诚之心令长公主神色微怔。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奋不顾身的亲近与爱护。
她自幼丧父丧母,被太后娘娘教养长大。
太后从不曾亏待于她,贵为一国之君的皇弟亦对她多有敬重,她本以为,这便是人间亲情。
可忽然出现的纪家人却让她感受到了真正血脉亲缘的呼唤。
即便家中没落,即便无权无势,也依然不远万里,不计后果前来解救她。
长公主忽觉嗓间发涩,她转过身,背对着纪温,声音再不复以往清冷:
“我很高兴,有外祖父、舅舅舅母,还有你这位表弟。”
她心中生出无限温情,连自称也不再是“本宫”。
“但,和亲一事,确为我自愿。”
纪温霍然抬头,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可是有人逼迫殿下?”
长公主轻轻摇头,她走到殿门处,整座大殿,除了自己的表弟与心腹,再无旁人。
她微微抬头看向门外的天空,轻声道:
“大周日渐衰退,此次漠北鞑靼来势汹汹,若不与邻邦交好,国将危矣。”
纪温简直不敢置信:“何至于此?大周百万雄兵,岂是那些鞑子能轻易攻破的?”
长公主轻轻笑了笑:“是啊,何至于此?”
她忽然看了过来:“可事实便是如此!或许,待你日后入仕,便能明白。”
纪温不死心:“即便要与瓦剌交好,也并非一定要殿下和亲!”
“不,只能是我。”
长公主眼中一片坚定:“只有我去,日后瓦剌才有归顺可能!”
……
第79章
长公主看着远方的天空, 眼中熠熠生辉。
那光芒刺痛了纪温的心,令他丧失了平日里的理智,竟鬼使神差开口问道:
“为了大周, 值得吗?”
长公主极为诧异的看了纪温一眼,士大夫常以天下为己任,而自己的表弟似乎有所不同。
她轻声道:“于皇室而言, 母后教养我长大, 给予我殊荣与体面,皇上敬重我, 若是力所能及,我自当尽力报答。
于天下而言,我是大周的公主, 享万民之福, 自当该为万民奉献一生。”
纪温眼眶微酸:“大周养育千万子民,却唯独留不住殿下一人。”
长公主笑得洒脱:“若我一人可拯救成千上万的百姓性命,这便是我的使命,我义不容辞!”
“可战争是必然的!”
纪温有些激动:“即使殿下牺牲了自己, 总有一日, 战争会卷土重来!到那日又该如何,难道要再送去一位公主?”
长公主转过身来,直视纪温双眸, 神色认真:
“大周本不该如此惧战,然我大周将士, 谈虏色变, 十万征北军,短短数日便已折损其二。若长此以往,必然国将不存!”
纪温顾不上礼节, 看着长公主的眼睛问道:
“殿下既已心知肚明,何必白白葬送自己?”
长公主忽而一笑:
“早知温表弟才学过人,今日一见,竟尤甚于传言,想来日后高中进士也并非难事。”
纪温一时不明白长公主此言何意,目光沉沉。
长公主目光坚毅:“经此一遭,大周将得以喘息之机,与瓦剌联手,至少能使大周再安稳十余年。有了今日的教训,母后必将革新兵部,选拔武将,重整军营。”
她深深看着纪温:“纪氏复兴的机会或许很快便要到来。”
纪温怔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不赞同道:“若这一机会必须牺牲殿下才能换来,纪家上下,宁愿再等数十年!”
长公主的眼神逐渐柔和,她的胸腔似乎正慢慢被什么东西填满,明知儿女情长不可取,却还是一点一点沦陷在这毫无保留、热烈纯粹的亲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