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息一声,喃喃道:“若有机会,我真想见一见外祖父和舅舅。”
外男不得入宫,皇帝以请愿书的名义将王老太爷与纪温带来宫里,才能使得长公主与之相见。
可皇上若毫无缘由召见纪老爷子与纪武行,怕是要引得满朝文武为之侧目。
纪温沉思片刻,垂眸道:“一定会有机会的。”
长公主再度展颜:“你若能高中入仕,当尽心辅佐皇上,大周的江山还需靠你们才能稳固。”
纪温想到那位有些反常的少年天子,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
“皇上与太后之间......”
长公主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竟连你都发现了。”
得到肯定,纪温却不见轻松。
原来他的感觉没有错。
每当太后吃瘪时,皇上总会显得分外高兴,显然十分乐见其成。
分明是亲母子,却是丝毫不见亲昵。
长公主脸上带着些无奈:
“皇上渐渐长大,早已不满母后事事代劳,一心想要亲政,可他还太过年轻,并未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君王,母后岂能放心将大周托付于他?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之间已有太多隔阂......”
纪温斟酌道:“我观皇上那副模样,只怕对太后娘娘的不满已不是一点半点......”
对此,长公主倒并不很担心:“母后并非恋权之人,待日后皇上长成,自会还政于他。”
纪温心中回想着养心殿里太后那一派强势模样,对长公主的这一番话十分怀疑。
长公主浅浅一笑:“温表弟可是被母后申斥了?”
纪温面色赧然,轻点了点头。
不料,长公主却道:“其实母后都是为了你好。”
顶着纪温不解的目光,长公主解释道:
“日后你若入仕,便是天子门生,自该为皇上办事。若母后对你亲眼有加,皇上必将厌弃于你。反之,母后对你这般申斥,皇上才能对你放心。”
纪温恍然大悟。
难怪皇上对自己如此宽容,甚至对王老太爷亦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原来是因自己被太后不喜,而王老太爷则是三番五次婉拒了太后,驳了太后颜面。
母子之间竟已沦落至如此地步。
此时,门口站着的宫人半低着头对长公主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纪温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正阳高悬,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只觉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说。
最后一刻,他只问了一句:“殿下,您当真要去和亲?”
长公主定定看着纪温,粲然一笑:“不必担心,终有一日,我会带着瓦剌回到大周。”
***
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纪温失魂落魄的回到前殿,却见王老太爷正与一位身着绯色官服,佩戴药玉的老者打着嘴仗。
王老太爷坐在小杌子上趾高气昂的骂道:“老匹夫真真是不要脸面,小辈之间的玩闹也好意思亲自下场!”
纪温立时明白,对面这位老者应当便是如今国子监的吴祭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还被这样当头一骂。
吴大人没有太后亲自赐下的小杌子,只得站着指着王老太爷的鼻子,气道:
“只许你南淮书院上书请愿,不许我国子监上表赞颂?你倒是会躲懒,全让学生替你顶在前头,自己一根手指头都不必动,如此惫懒之人竟也配当一院之长!”
纪温默默看了眼四周,不见皇上身影。
小太监悄悄耳语道:“两位大人已经吵了许久,皇上劝解无用,不堪忍受,已经回宫用膳去了。”
主人都走了,纪温傻了眼:“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小太监道:“皇上留下话,两位大人随时都可以离开。”
纪温默了默,原来两位大人留在这养心殿真的只是为了吵架。
王老太爷继续骂道:“老夫可不像你那般没脸没皮,小辈之间的事便让小辈们自己去做,何必事事插手?莫非国子监的学生都这般没出息?”
纪温头上落下一滴冷汗,国子监里的学子大多非富即贵,他外祖父这一句话得得罪多少高官贵胄?
吴大人已经气结,正欲张口再骂,却见一道人影快速从眼前闪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年轻学生。
想到今日皇上召见南淮书院山长与举子纪温,吴祭酒立刻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他顿时冷笑一声:“这便是那位带头请愿的纪温?这般年岁便在南方搅起一阵风云,南淮书院的学子们莫非都不辨是非?”
纪温本想快速堵住王老太爷的嘴,可这位吴祭酒却还不停歇,王老太爷自然也不甘示弱。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争得面红脖子粗,哪里还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模样?恐怕任谁也不敢相信,这两人竟是名满天下的江左大儒!
午膳时辰早已过去,宫中也不曾为几人安排用膳,显然无意留人。
两位老顽童消耗了不少体力,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直至殿内的茶水也已喝完,两人才渐渐停了下来。
小太监适时上前道:
“皇上已开始休憩,两位先生可要离开?”
这是明晃晃的催着两人走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扭过头去。
最终,还是纪温开口道:
“山长,既然皇上已经歇下了,我们便先出宫吧?”
王老太爷昂着高傲的头颅,轻轻点了点:“也好,以免叨扰圣上。”
纪温扶着他自小杌子上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见两位走远,小太监看了眼吴祭酒,似乎是在询问为何他还不走。
吴祭酒脸色漆黑,那王璋之有小杌子,他可没有!
站着骂了这么久,一双老腿早已酸痛不已,而那王璋之还能被人扶着走出宫,他却还得自己强撑着走出去!
纪温与王老太爷不知吴祭酒心思,一出了宫,便往上京城王家的宅子里去。
当年王老太爷辞官归隐,上京城的产业便一直交由下人打理,如今刚好可以暂住几日。
马车里,王老太爷畅快笑了起来:“看来那老匹夫在上京城这么些年,混得也并不如何!”
纪温不知他如何得出这个结论,但他也无心探听。
相比王老太爷的轻松,他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王老太爷看了出来,顿时也收起了笑容,宽慰道:“老夫观皇上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颇为亲近,想来便是长公主远赴边疆,也不会对其不管不顾。”
这不过是劝解之语,情分总是处出来的,日后长期不在一处,这情分又能剩下几分?
王老太爷听了纪温之言,敲打道:
“情分需要维系,那你为何不当这维系之人?你若争点气,高中进士,待他日成为天子近臣,不就能帮到长公主了?”
在纪温的计划之中,中进士都是很遥远的事情,更何况是成为天子近臣。
他一时有些踌躇。
“外祖父,这些事未免过于虚无缥缈……”
王老太爷一扭头,不再看他,只留下一句:“若是连你也无力相助,长公主真就无人可依了。”
纪温的心不断下沉,以往的努力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自己费尽心思筹谋的请愿被轻易击破,长公主为他争取而来的入宫机会也无疾而返。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尝尽了无能的味道,若他身居高位,若他手握大权,又怎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在这一瞬间,纪温心中划过诸多念头。
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纪温右手紧握成拳,再缓缓松开。
他突然道:“外祖父,孙儿想要留在上京城,备考会试。”
第80章
崇治十一年二月, 历时近四个月的士子上书一事终于落下帷幕。
南方士子们闹将一场,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他们纷纷将矛头指向国子监, 若不是国子监跳出来唱反调,此事绝不能善了。
偏偏国子监许多士子亦有同样的想法,深觉朝廷还是更为重视官学, 从而越发不将南淮书院放在眼里。
北监南院逐渐由相互切磋演变为了相互攻诘, 隔空传送的诗文里不再只是单纯的炫耀文笔,字里行间时常夹枪带棒。
但无论士子们怎样闹腾, 纪温都无意加入其中,眼下他已是分身乏术。
长公主将于四月如期启程前往瓦剌,这一去, 或许此生都难以再见。
若是祖父与爹想要见公主一面, 必须要在公主启程前赶至上京城。
他已修书一封给他爹娘,若纪老爷子身子有所好转,经得住一路奔波,便将此事告知, 带着他上京。
若纪老爷子仍卧病在床, 暂且还是先瞒着他吧。
总不能为了这一面,连命也不要了。
而听闻纪老爷子与女儿女婿可能将要上京,王老太爷顿时也不急着回金陵了, 老神在在的住在了上京城王家。
纪温又给程颉送去了一封信,此前好友也曾尽心尽力的帮助自己造势, 还未来得及好好感谢, 自己便被一道圣旨带来了上京城。
如今自己要留在上京城备考,遥遥无归期,少不得又是一番歉意。
安排好一切, 王家的小厮走上前来,道是大理寺卿张大人已收下拜贴,让他明日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