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闹得宫内人人自危, 孟回被拉去打了三十板子,派人偷偷给容显资传了句话。
欠你的板子,算还了。
容显资听到后愣了一会。
她出宫后, 先去了小宋府, 看见自己放在显眼处的东西不见了,便知宋瓒应该是逃回过小宋府。
容显资骑马出城,未出几里,便有人唤她。
她猜到是谁, 不敢回头。
“容姑娘何必躲着我,我难道还有法子伤你不成。”季筝言大概在此等很久了,身上着装仍然得体,却不见往日雍容。
容显资勒马:“季夫人,宋瓒是重犯, 你此刻能得我消息,大抵是阿婉帮你走了孟回的路子, 我……权当没看见。”
季筝言并不害怕:“玹舟死后所有的事情, 你都没有来看过一眼, 连纸都未曾烧一张,是还不想接受他走了这件事吗?”
容显资终于回头,她沉沉看向季筝言:“季夫人, 我的爱人, 亦是你的侄子。”
“我知道,我更知道,你现在要去杀我唯一的亲人了, ”季筝言眸子布满血丝,“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容显资看着季筝言良久:“季夫人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玹舟后事, 我都会料理,还恳请容宫令,让我儿得以有全尸。”
季筝言说完,从一旁拉一卷草席,容显资自马上看去,猜到里面应该是和宋瓒身量差不多的尸首。
一旁的积雪不止一处拖拽痕迹,容显资垂下眼眸:“季夫人应该还准备了一具‘我的尸体’吧。”
季筝言被说中,身子一僵。
天寒地冻,人一张口往外冒白雾,像是散了阳气。
“季夫人是希望用哪具尸首,”容显资拽住缰绳,淡淡笑了一下,“若是真遂您愿了,劳驾将我烧了,撒在河里就好。”
没准百年后,还可以和我爸爸妈妈团聚。
她又看了看那具尸身,驾马离去,在季筝言眼里逐渐变成一抹看不清的红,最后消失在白茫茫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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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春狩,你同我拜见过陛下,谢过赐婚就可以回府了,我还要驻守,不过我会抽时间送你的。”宋瓒目不转睛看着在马车上容显资进食。
春狩那日,她早起梳妆,早膳只能在马车上草草垫一下:“听你这意思,春猎玩不尽兴了。”
被宋瓒看得有些不适,她拿起一块糕点喂给宋瓒,叫宋瓒满心欢喜。
“出府时我不是说了么,叫张内管给你裁春衣,回来为夫带你踏春。”
她点点头,随口道:“去哪?”
这些糕点都是容显资爱吃的,并不合宋瓒口味,但这一块是容显资亲手喂的,他还是咬了一下口,待咽下后才道:“凤凰岭,届时你身子应该也好些了,我带你打马看花。”
前尘散尽,容显资牵着马,于苍茫山间漫步而上,走到寂静深处。
天色浑浊,无人之处积雪不得清理,分不清云天,连影子都是淡灰的。
走得浑身有些热了,容显资手上也传来了震动。
她摊手,是蓝牙定位器。
“出来吧,就我一个人。”容显资说着,不紧不慢将马拴在一旁的枯树上。
天地一片孤寂,好像容显资在自说自话,过了好一会,沉闷的踩雪声才从远处传来。
容显资闻声看去,矜贵的世家公子,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让冬装都有些空荡,苍白的肌肤让眼下乌青更为显眼。
她眼神挪到他腰间,是她亲手绣的荷包。
被她放在了小宋府。
容显资笑了笑,朝宋瓒扔了一壶酒:“等我等得冷了吧,我来送你,下去见阎王别说我空手来的。”
宋瓒接住,只是看看:“那链子和我当初锁你的重量差不多,以我的能力,恰好够打开。”
他抬头,看着这几日来想得发疯的脸:“显资,如果是你杀我,没有必要做这些手脚,到如今,我能让你开心的,也就我这条命了。”
宋瓒总穿玄黑赤红一类锋芒内敛的衣衫。在容显资的记忆里,只有初见时,他穿过她买的素衣。
今日他身着白衣,倒叫容显资有些恍惚。
容显资轻声:“你穿白色,不合适。”
宋瓒不想容显资会说这么句话,自嘲一笑:“往日我如何打扮你也不肯多看一眼,我稍微丑了些,你就肯留意我皮相了。”
他眼尾发红:“显资x,你总是只看我不好的。”
容显资摇摇头:“不丑,很好看,只是你不合适。”
“我倒未想过我会有以色侍人的一日,”宋瓒看着容显资的打扮,“总归你对我有波澜,就好。”
他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容显资面容:“显资,你倒是做得绝。我逃后,很快就去查看我还有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却发现宋瓒这个名字,居然和国耻相连,连一句枭雄都落不下了。”
容显资道:“总归你生前,也享了旁人一辈子也享不到的荣华权力。”
宋瓒皱眉:“你对我赶尽杀绝,叫我好生后悔。”
容显资看着宋瓒,安静听他说话。
“我带着你给的链子,在那些贱民面前被押送时,我好后悔,”宋瓒额头冒着青筋,“我好后悔当初用那样的方式关你。”
“我应该直接把你腿打断的,反正我可以伺候你一辈子,我当时却没舍得。”
容显资并没生气:“宋瓒,当初我也不是全然愚傻,你若是想做绝一些,我自然有别的法子对你。是你当初舍不得,还是我把握住了你我界限,谁说得清呢?”
她从怀里拿出当时宋瓒给她按的罪名:“当时,你可没心软。”
被拆穿的宋瓒看着那罪纸在二人间飞舞:“显资,你现在拿这些来说,是希望我忏悔吗?”
他笑得不狠,眼眸却黑得吓人:“无论怎样,我都是你心里抹不去的刺了。”
“你那把刺刀,很像你,是它来送我吗?”宋瓒全无防备,“我说过,如果你开心,我死在你手上,也算不错。”
他摊开双手:“至少你恨我,恨到冒着风险要来亲手杀我,不是吗?”
穷途末路的人此刻依然神情倨傲,坦然向着自己的爱而死。
容显资看着地上的罪纸,从怀里拔出刺刀。
她看着宋瓒,轻声开口。
“我可能要回家了。”
宋瓒的笑凝在嘴角。
“玹舟的尸身在何处,你告诉我,我给你一个痛快。”
爱如百川水潦东流,使荒芜枯野艰难昭苏,得有一抹春色。
此刻尽数逆转,银河倒灌,给所有幻梦带来灭顶之灾。
远处,枯枝不堪重负,积雪坠落。
此处,二人间,爱欲炽以至怨恨生。
第99章
宋瓒的笑僵在脸上, 逐渐出现裂痕。
我们是不一样的,听规。
北镇抚司,容显资把着他命门的呢喃, 此刻尽数散去。
“什么叫, 告诉你那贱人尸首,你让我死得痛快些。”宋瓒嘶哑开口,连骨架子都在颤抖。
他向容显资摊开的双手放下,歪着头, 好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想将我千刀万剐吗?你对我下手那么狠,容显资!”
额间发丝被风吹散,也将他眼睛刮得猩红。
容显资道:“你给我带来那么多伤痛,我当然会对你下手狠。”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可,我连去给他上香都不敢。”
腊月初五, 斯人永辞,她介入此地因果也想救下的人, 她连一句爱都没有说出口。
那些被她忽视的爱意, 在无数个孤立无援的时刻支撑着她走下去, 又在某时某刻突然冒出,带给她那些本可以庇护他自己的东西。
铺天盖地的爱和思念在日月轮转中折磨着她,逐渐滋生出疯狂的恨。
对于容显资而言, 走到拔刀这一步需要的爱恨嗔痴, 浓烈到几乎重塑了她。
但不知其来处的宋瓒,此生也无法理解了,他歇斯底里:“凭什么那贱人的烂肉, 就能叫你放过我?!”
容显资咬牙,厌恶开口:“宋瓒,我来之前, 季夫人叫我给你留个全尸。你多好啊,还有爱你,爱你宋瓒本身的人。”
她说话像是要将自己撕开来:“但我在此朝,已经没有了。”
宋瓒忽而笑了出来,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容显资:“没有?那我呢,我算什么?”
容显资看着他,不言语。
二人站于雪地,中间连枯枝败叶也无,却好似隔着万水千山。
宋瓒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下颚线紧绷,喉结滚动,战栗的手忽然稳住。
“那些‘只有你我’的话,都是你骗我。”
“这些话,不是宋瓒你迫害我那日,灌输给我的吗?”
“可我是真心的!”
那些情衷,他不懂,但容显资明明也说过,是他二人的事情,不同于旁人。
所以真心假意他不做分辨全收下,甘之如饴。
或许最多有那么一些不甘心,不甘心最后赢的人不是他,没能将容显资豢养在他身旁。
可凭什么她对那贱人的爱,就这么轻飘飘压过了她对他的恨!
容显资一身红衣,是宋瓒最爱的模样。
而此刻在他眼里却越来越模糊,压过天地间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