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底不敢说出口。
她总不能盼望着这位大人反思己过。
许是这动静搅扰了容显资, 她身子忽然颤了一下。
宋瓒连忙放下药盏去握住容显资的手,皱眉道:“这是缘何发颤?可要加炭火?”
医女跪行上前,望着容显资脸色:“夫人这是要醒了!”
尾音刚落, 容显资眼皮便悠悠晃晃打开了。
身子很暖和。
这是容显资的第一感受。
在隆冬的京城被冻了太久了。
见容显资转醒,宋瓒喜上眉梢,当即伸臂揽过她肩膀, 将她扶坐起来,另一手则向旁侧张开。
候在一旁的侍女心领神会,轻手递上一药瓶到他手中。
“醒了就无碍了,你现下应该还手脚乏力,头晕恶心,来,这药是专程为你配的。”宋瓒单手打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递到容显资嘴边。
容显资望着宋瓒,那双眸里瞧不出半分波澜,只定定落在他神色如常的脸上。
沉默在屋内漫延了许久,突然一声脆响划破寂静,清亮得让人心头一缩。
下人闻声瞬间脸色煞白,个个诚惶诚恐地屈膝跪地,脑袋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宋瓒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发丝微乱。他僵了片刻,才缓缓抬起手,用指腹蹭了蹭被打的下颌,竟忽然勾着唇角轻笑出声,声音却冷得瘆人:“都下去。”
待众人退散后,宋瓒方才起身,他叉腰立于床边,居高临下看着虚弱的容显资:“我倒是想听你为何于我有怒?”
容显资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看着挡住她烛光的人:“你设计让玹舟丧命,眼下怎能如此心安理得?”
宋瓒笑意不减:“设计?不,显资,本官是锦衣卫佥事,莫说杀一商户,就是朝廷命官,本官也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是为了教你,我才费这番周折的。”
“你都不知这五日,我有多想你,”宋瓒似是在回想什么,皱眉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容显资能看到他的人面却看不明白他的兽心,她咽了口气:“为了教我?所以囚禁我,让我崩溃难辨日月,给我下药,让我产生小产假象?”
宋瓒收了笑,煞有介事:“显资,此事不能怪我。想让那商贾之子彻底冠上劫囚罪名,你这个‘犯人’必须得在啊。若不是你执迷不悟还谨慎聪慧,太过提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而且你的小产,只是因为用了活血化瘀的丹药,你原x就有旧伤在身淤血不通。只是这药确实猛了些,叫你癸水来得早了些。”
宋瓒满脸无辜地摇摇头:“显资,那汤面里的药我并未逼你服下,是你自己误以为那是避子丹,你不能自己判断出差错,迁怒旁人。”
当在马车上容显资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小产时,便已有揣测,这些时日她只吃过阿婉的面条,而那丹药在碗底,她确定那面没有二次动过的痕迹。
眼下宋瓒的话更是让她心坠寒窟,她干涩开口:“你用什么和阿婉做的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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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婉被冻得四肢发麻地回到院落时,她房内的烛火还亮着,季筝言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那对蜡烛,里面的东西已经被破开。
听见阿婉脚步,季筝言缓慢转头,冷冷看着她,眼底再无往日那般亲切。
“宋婉,你为何恩将仇报?”季筝言面色冷漠,出口却止不住的失望。
见到蜡烛被破开,阿婉便明白季筝言定是知晓她做何了。
看着季筝言眼里的陌生,她有些无措上前:“母亲,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话叫季筝言不知作何回答,阿婉拿过桌上那容显资的户籍:“季玹舟死了,季氏就会落在容姐姐手里,而她户籍在我这,我和她和母亲你,我们三人关系就会更密切,我们所有人的处境都会更好。”
季筝言怔怔看着她,竟觉得她言之有理,荒唐开口:“容姑娘不是于你有恩吗?”
阿婉还是眼神还是那般清澈:“我一直感恩于容姐姐啊,所以现在季哥哥没了,她不久坐享季氏了吗?”
季筝言又道:“她那般在意玹舟,你间接害死她爱人,怎算报恩?”
“男人的情谊能得几时好?”阿婉即刻驳斥,语气笃定“而且让季玹舟死在他最爱容姐姐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她又补道:“而且我见到他了,他知道是我做的,他没有杀我,他只是生气我给容姐姐下药,母亲,如果当时他要我命我绝无怨言,可他没有。”
“他没有是因为杀了你容姑娘就孤立无援了,”季筝言怒斥,却又怕隔墙有耳,又压声道“宋婉,玹舟是我的侄子,亲侄子,他一直很敬重我,你叫我百年以后如何同我大哥交待?”
阿婉慌乱握住季筝言的手:“可母亲你现在有我这个女儿了啊,我会做得比你侄子更好的,您相信我......”
季筝言嘴唇翕动:“所以你做这些,还有为了同我更亲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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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声,连宋婉那庶民都明白杀了季玹舟叫我母亲同她更为亲近,"宋瓒话里有些失望“你为何就想不明白呢,还仗着我在意你,闹这么一出?”
容显资呆愣在那里。
阿婉开年才满十六,虽然年岁不大却十分机敏通透,她也一直把阿婉当作妹妹,或者学生来对待。
但她忘了,阿婉七岁便被卖作了童养媳,在几乎难以翻身的苦难里,她也没有颓唐自放弯下腰脊。虽有她本性不屈的缘故,但也不可避免的,她也有被这些磨难塑造出属于自己的观念。
但这是她与阿婉的事。
而且,听宋瓒话里的意思,他并不知道阿婉手里有玹舟给她办的另一份户籍。
担心露出破绽,她扯开话题:“可你杀了玹舟,难不成是为了同我更亲近?”
宋瓒挑眉。
“你杀了玹舟还妄想与我在一起不成?”容显资声音发颤,怒火攻心让她脖青筋爆起“你缘何觉得我不会讨这笔血债?”
闻言宋瓒有些忍俊不禁:“难道你还能不同我在一起不成,他死了,这天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要你?显资,你已然十八了,穷苦百姓家这个年岁的女子早就出嫁了,你是一介孤女,不是什么高门显贵的金枝玉叶。”
他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讨债?你在胡说什么,让你少看些话本子了。”
“我只需随便动动手,就能直接把你带去北镇抚司,叫你成命犯。你不是也说,这普天之下没人能断我的狱,理我的刑吗,”他俯身向前,伸手轻抚过容显资的脸庞“为什么你们这些平民,总去追求什么因果报应呢?难道我强夺你入府,会有什么惩罚吗?”
他说得甚至有几分理当如此,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容显资深感荒唐:“而且显资,季玹舟的死不怪我,从他出生在季府时他就只能任由旁人宰割,不是我也会是司礼监,工部,或者别的什么。”
宋瓒:“所以显资,是我给了你可以摆脱命运的机会,你怎么可能还会......讨债呢?”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宋瓒的轻蔑已经难以遮掩。
容显资提了一口气,撑着发热的身子:“不怪你?”
始作俑者点头:“只是因为我在意你,所以是我做了这事,要这么论起来,他的死也有你的添砖加瓦。”
言及玹舟的死,容显资连吐纳都带着沉滞的疼,顿时连话都回不了。
见状宋瓒眉眼间覆上寒霜:“显资,你要习惯这些,不要去可怜这种人。我们想做什么或者想杀什么人,和被杀的人没有什么关系。”
容显资眼睑微眯,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在成都府,你也以为纳我为妾就是我的造化,不还是被我反将了一军。”
这话却没叫宋瓒恼怒,他反倒有几分自鸣得意:“没错,所以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有反抗的机缘呢,你就会在那山野里做你那无依无靠,连个户籍都没有的孤女,连嫁给一个农夫都不能明媒正娶。”
容显资厌恶别开眼:“说了这么多,竟都是为我好?”
宋瓒欣慰道:“显资,我不那般乐善好施之人,是我看重你,心悦你,方才做了这些。”
“心悦?”她深提一口气,嘲弄开口“就说你给我戴上锁链,同给小猫小狗剪指甲有何区别?”
不待宋瓒回话,容显资又讥笑道:“也是,你要把我当人,也做不出这些。”
谈及锁链,宋瓒低头,容显资那苍劲有力的皓腕因多日枷锁落下了两道伤痕。他拧眉,轻手抚过:“以后不必再戴了。”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以后都不用再戴了。”
虽然宋瓒逻辑荒谬,但容显资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思维,她反问:“因为玹舟死了,我只能选择你了,是吗?”
宋瓒欣喜看向容显资:“显资你终于醒悟了。”
容显资侧头,目光自上而下扫去:“你以为我是宋阁老了么,没了别的子女,就会选你?”
她身子向后仰去,换上了一幅轻蔑口吻:“你没体会过爱吧,你不会觉得,我和你都想让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孩子,我们就是一个处境吧?”
往日容显资十分鄙夷于拿无法选择的亲人谈资论道,但奈何眼前人是宋瓒。
同他谈论什么底线,就是退步。
“不一样,宋瓒,我父母是因为爱我才只有我一个女儿,”容显资用方才宋瓒那般高傲的语气道“但你是你父亲被逼的,你从出生就没有爱。你现在拿没有爱的法子来讨要爱,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爱?”宋瓒哑然失笑“爱能做什么,让你比我更强么,能改变什么吗?”
当然不能。
容显资心底回道。
她没理会宋瓒的嘲笑,挑眉:“那你为什么嫉妒玹舟,或者说,你嫉妒我对他的感情?还要偷窥我和他的相处?”
谈及玹舟,容显资佯作的恶人模样有了一丝龟裂。
现在不是酸鼻子的时候,容显资。
被容显资的话砸得发懵的宋瓒没留意到容显资的微弱哭腔,他张张嘴,想说他怎会嫉妒异界商贾之子,却说不出口。
宋瓒慌乱将那药瓶塞给容显资,不再去看她脸上的讥诮,只留下一句记得服药便仓皇离开了。
待那门扉合上,容显资才吐出那口强撑着的气,颓然倒在床榻上。
她咬着唇想忍,瘦削的肩膀却忍不住发抖,细碎的呜咽从喉头溢出。
玹舟,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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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养小猫小狗还是要剪指甲的,后面容姐说的话是因为对上宋瓒了,只要不让她承认靖国神厕是对的她都能说,前面写过容姐因为自己比较幸运,所以是很少去评价别人的,比如赵静姝和柳澈
宋府篇还有最后一个剧情点,20%虐女主(7w)左右就是20%,容季he就是he,绝不文案诈骗[哈哈大笑]
PS:he那章不算在这7w字里[爆哭]
第55章
乾清宫偏殿之外, 御前地砖的冷意透过官府侵泡着宋x瓒的膝头,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殿内传来,他冷冷抬头, 是怫然作色的宋阁老。
看着在殿前跪罚的亲生骨肉, 宋阁老冷言开口:“你倒是本事大了,老夫为官四十余载,头一回在圣上面前,被一群太监夹枪带棒含沙射影了一个时辰。”
然在圣前, 宋阁老不能越过陛下去训责,他握着白玉带钩的指节泛白,踱步踩在宋瓒的绯色飞鱼服下摆,低声讥诮:“为了个女人闹得满城风雨,我怎会有你这么个儿。”
被责之人神色不改, 一旁督看宋瓒的小太监上前,恭敬道:“阁老, 陆佥事被陛下罚跪, 不得同旁人言谈, 马上就午时了,您也快回府罢。”
宋阁老冷哼,转身向宫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