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 下马碑前, 宋府的软轿恭候多时,宋阁老掀帘欲入,却刹那想到什么, 他朝一旁老仆问道:“宋瓒带回来那女人呢?”
此问让那老仆一怔,思索片刻:“昨夜女医一直在少爷院里,下人说拿的药材都是治风寒的, 约么还烧着,毕竟昨个落了大雪。”
闻言宋阁老拧眉,眼角向下撇着,眼底沉沉:“还活着?”
老仆正想回是,可抬眼对上宋阁老淬冰的眼神,会意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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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容显资房外的张内管在院内焦急徘徊,此刻一丫鬟端着铜黄水盆从容显资房内走出,她连忙上前拉住:“容小夫人怎么样了?”
丫鬟低声回道:“还是烧得厉害,眼下已经有些烧糊涂,起先还喃喃着爸爸妈妈和什么关月,还有......”
那丫鬟咬咬唇,凑上前低声道:“还有‘玹舟’,但眼下连声都发不出来。”
张内管面露难色:“药也灌不进去吗?”
丫鬟摇头。
张内管双手拢在袖套里,眉毛皱到一团去了:“你们接着给夫人擦身,药也灌,吐出来也灌,还有,夫人昏着还唤旁人名的事,莫要让少爷……”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帮人气势汹汹闯进院内,张内管定睛一看,为首的居然是阁老身边的老仆。
她顿感不妙,堵在容显资房前:“放肆,少爷不在,你们便如此没规没矩。”
那老仆跟着宋阁老,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纵然张内管搬出宋瓒也没让他露一分怯,老得耷拉的眼皮盖着他死鱼般的眼睛:“少爷眼下跪在圣前,我是奉老爷之命前来的。”
他外头,后面几个练家子三两下便钳制住了院内丫鬟和张内管。
张内管被压跪在廊檐下,她扯着嗓子道:“待少爷回府,定叫你吃板子!”
她又张皇环顾一圈:“姜百户呢?姜百户!”
那老仆一脚踹开红木门扉,刹那药苦奔涌而出。他立于门前未进,只示意另外五大三粗的婆子进去。
“少爷怎么处置我,那是少爷的事。姜百户昨日当街射杀皇商,此刻被王祥扣下,圣上让打了板子。”
尾音刚落,那俩婆子已经扯着昏迷不醒的容显资出了暖然的锦屋,将她扔砸在庭院之中。
昨日的鹅毛大雪堆得足有两寸厚,是夜容显资又高热不退,怕搅着里面的人,下人只扫了门前雪。
容显资面色潮红,昏睡不醒,被这般粗暴扔在雪地里,倒是有些转醒的迹象了。
身子高热,连挨着她的雪都成了水珠。
这是要把容小夫人冻死。
张内管愕然抬头,怒斥道:“她同跟着阁老那些通房婢子不同,你这般行为是不把少爷放在眼里!”
那老仆掀开眼皮,望着白雪地上只着中衣的容显资,不躲也不避:“看这天色,应当还会下一场雪,雪来了,就盖住了。”
再下一场清白雪,就能把容显资这条命给粉饰过去了。
“跟着少爷,得了好就得承住坏,”老仆理了理衣袖“何况昨日京城都知道此女在凛冬里的丑事,发了高热,挨不过去也正常。”
这老仆跟着宋阁老大半辈子,帮他处理了不少腌臜事,对付后院女子,他做得多了也顺手了,眼下竟多了几分不耐。
他眯眼看了看这个接不住造化的女子,越看越觉得一股恶寒涌上:“愣着干什么,少爷院子积了雪也不打扫,去取扫帚和簸箕,再接几盆水。”
老仆顿了片刻,狠咬字道:“去晦扫邪。”
张内管闻言挣扎得更狠,然却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用簸箕铲了冷雪,盖在容显资身上,等女子彻底不显于雪,又泼了一盆水上去。
那水泼得响亮,可落在容显资身上却一点动静也无。
这一泼,张内管彻底没了希冀,她愣坐在屋檐下,忽而缓过神,朝那老仆怒骂:“你要做就做绝,怎么不把她拉去沉井,你以往不都直接把人扔井里么?你叫我如何同少爷交代,他又不似阁老,这些年他就看上这么个女子,我连去寻个给他消气的人都难!”
她咒骂道:“少爷回府定将你千刀万剐!”
老仆斜斜瞥了眼气急败坏的张内管:“你以为我愿这般耗心费力,府上夫人和婉小姐护着她,从这院子到死人井指不定闹出什么,免得节外生枝,就在这儿了结。”
不知是不是这些云淡风轻的话太牵扯容显资的命,那微微隆起又因被泼水而凝结的雪堆,竟然有了些微动。
院内众人起先还以为只是雪遇水的动静,接着那埋人的雪愈发松晃,直到一只指骨分明的手爬出了死境。
刹那所有人呼吸都窒了一下,那老仆缓过神来,浑浊的眼珠子冒出凶光:“活着是个麻烦,死也麻烦。”
他朝愣着的众人道:“傻着做甚,泼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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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瓒把诏狱里的人弄进自己后院,结果人跟着自己表弟私奔,惹得他大开杀戒的事早就像被北风刮一样进了千家万户。
老夫人听到这事,被气得几乎下不了床,又非要去给宋府祠堂里的列祖列宗磕头,被众人拦了下来。
“瓒儿为了那女子,拒了崔家婚事,那女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真是山野孤女,愚昧无知,不晓是非!”
老夫人嘶哑的责骂带着滔天的恶毒,说完便止不住咳嗽,缓过神来,她又叹了口气。
“罢了,这女子福气大,抱琴,你去拿女训女戒,让她抄,抄完送去祠堂,抄到老身满意为止!”
若是往日,抱琴十分愿做这类狐假虎威的事,然上次在膳房那事,宋瓒砍下的那颗脑袋就滚落在她面前,她到现在梦里还常被惊醒。
她有些不敢再去找容显资麻烦,或许心里更深处,她不想看见容显资锦衣玉食的模样。
抱琴自小跟着老夫人识文断字,奉茶按摩都是顶贴心的,论容貌身姿也并不落俗。她自认为自己是比容显资这个乡野孤女出身更好的。
缘何被她踩在脚下呢?
抱琴想得有些出神,到了宋瓒院门口也没察觉,直到从里面传来张内管的泼骂。
“……差不多得了,她这样子还能撑多久,再泼连个皮相都保不住了,你又不处理尸首,少爷回来见到了,我首当其冲……”
这话里的怨气太重,把抱琴吓得回了神。
多年内宅生活,她下意识轻了脚步,蹑手蹑脚躲在拐角处,探了个头。
只见两个婆子像丢一袋破布似的,将容显资重重扔在雪地里。
她身上只裹着件单薄的中衣,布料被寒风掀得紧贴着骨瘦的身子,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不远处的老仆正直勾勾盯着她,眼珠里没半分温度,倒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抱琴刚想看清那雪地里蜷缩的身影,就见婆子们弯腰铲起地上的雪,一捧接一捧往容显资身上盖,蓬松的雪粒很快漫过她的膝盖腰腹,她却连挣扎都没有,很快只余下几缕黑发露在雪面,也被新泼的雪掩了去。
这一幕看得抱琴浑身僵住,脚被钉死在原地,连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要匀。
直到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泼在容显资身上,她才猛地回神,胸腔里的恐惧瞬间炸开,喉咙里的尖叫刚要冲出口。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将还没出口的声音全堵在喉间。
那手拽着她往后拖了好些距离,随后抱琴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闭嘴,快出府去寻宋瓒。”
是阿婉。
阿婉用力捂住抱琴的嘴,厉声道:“你若不去,宋瓒回来我会告诉她你瞒而不报,你说就他对容姐姐的在意,你会不会被迁怒?”
这话拿捏了抱琴的命,看到容显资被虐杀的恐惧成百上千盖住她,她吓得眼泪直滚:“你为什么不去找少爷?”
“府上现在我和母亲都被防着,根本出不了府x,只有老夫人院里的人能出去。”阿婉急声。
抱琴瞠目,慌道:“为何是我。”
“我说了你没选择,你的命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选你也和你没关系。”
抱琴只愣了片刻,立马连滚带爬向府门跑去,离开前,阿婉似乎看见她用余光看了眼院里被泼冷水的容显资。
少女常年待在楼阁里,何曾这般在寒风里狂奔。抱琴感觉自己嗓子被刮得生疼,肚子里也翻汤倒海,却不敢歇下一刻。
为什么,容氏她不是已经是主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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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冰清玉洁里,容显资刚撑起一点身子,立马就有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周而复始,既有杀意,又含羞辱。
阿婉估摸着时间,此刻抱琴应该已经离府了,方才大步奔向院内,还未近身便被拦下了。
往日瘦小的姑娘,此刻却是好几个婆子都压不住,她不遗余力奔向容显资,将她护在身下,挡住了这一波冰水。
阿婉身上的暖意让容显资抖擞,这个空隙,她蜷住一把冻得发硬的雪,挣扎着站了起来。
乌黑的发丝被水淋得通湿,又在寒风朔雪里冻成碎冰挂在发尾。容显资俊艳的面庞像走过奈何桥的厉鬼,她在体内的高热和体外的冰冷中找到一丝清明,缓缓抬眼看向那老仆。
这一眼看得老仆毛骨悚然,他那死掉的眼珠子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声音发颤却带着狠劲:“快按下她……”
突然老仆的话就断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含混的咽血声,黏腻的血沫顺着老仆的嘴角往下淌。
接上的老仆话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连被拔下簪子的阿婉都没反应过来,容显资便已经站在老仆身前,将他枯木一样的脖子扎了个通穿。
身法快得众人只看见了飞溅喷涌的赤血
第56章
老仆直直倒在廊檐下, 甚至来不及去用手捂住喉咙的血洞,瞳孔还映这容显资面无血色的脸,此刻院外一阵喧哗, 是季夫人和宋阁老。
宋阁老自然不会亲自来取一个孤女的命, 是季筝言从季府回来,被告知季玹舟尸身不翼而飞,被她吵来的。
“容氏,你太狂妄了!”宋阁老站在远处, 望着地上已经气绝的老仆,怒吼道。
容显资缓缓转头,赤红的鲜血溅了她大半张脸,血珠向下淌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晕似红梅。
这一眼看得宋阁老将要出口的话塞了一晌, 可看着地上的老仆,他被挑衅的威严又再一次恼怒:“此人乃本阁老的仆人, 岂由得你一介贱妾生杀!”
满院下人皆被吓得跪地敛声, 容显资看着宋阁老眼角眉梢深浅不一的皱纹和下垂的嘴角, 动着僵硬的身子将那仆人脖颈上的银簪拔出来。
“为什么要杀我?”容显资背对宋阁老,轻声问“你想要规训宋瓒来彰显你还宝刀未老,但又奈何不了他了, 所以拿我出气?”
被揭穿的宋阁老恼羞成怒, 脸色涨红:“你个妇道人家懂何,老夫是在全了你的体面。”
容显资的身子太过孱弱,方才杀这老仆让她有些力竭眼花, 她撑着地面慢慢起身:“命都没了,你居然还妄谈体面。”
宋阁老正想训斥,此刻一道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难道容氏你还想活?”
是被搀扶着的老夫人。
容显资冷声道:“我为何不能活?”
“你不守妇道, 私相授予,闹得满城风雨,”老夫人将拐杖杵得发响“瓒儿一表人才,家世体面,仕途得意,你到底有什么不知足,竟还干得出私奔的丑事!”
“我怎么来得这种鬼地方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容显资的声音起初还带着几分凝滞的平静,可越往后越急促,到最后竟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疯子,每一个字都裹着崩溃的戾气,狠狠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