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官员本能的意识到了不妥, 陛下情绪过激, 这刑罚太重也太急了。现在把事做绝了,过后万一后悔了, 这都该让君臣父子之间该如何自处啊?
他们就本着忠君劝谏的想法试图阻拦一二, 可这一回,不管是谁去劝都没用了。
“好哇!你们也是向着那孽子说话的?”鸿仁帝的厉声训斥响彻了大殿,唾沫星子喷到人脸上,僵硬跪着的臣子连动都不敢动。只有大殿阴影里不引人注意的福满公公脸上笑的越发灿烂,竟有几分低调的看乐子的恶劣愉快感。
死掉的一个接一个全是那份名单上的人, 极少部分是投靠大皇子的势力,大部分是真正沆瀣一气的有罪官员, 为了郁林州河堤的利益上下欺瞒吃得满嘴流油的家伙。
只可惜在‘一些人’暗中的小动作过后, 鸿仁帝气疯了, 他认定了大皇子背着他悄悄联络上这么多官员,为自己谋财夺利,勾结官员外臣。这些都是结党的对象。
好啊,十六岁的皇长子, 放在几十年前已经该是太子了,放在前朝都能登基当政了,他这是想做什么?!
在逐渐年老的皇帝第一次尝到被年轻力壮的儿子欺瞒一道的滋味时,年老的人往往会应激到发狂——他听到了权利悄无声息从手指缝里溜走的声音。
若在平时, 鸿仁帝绝不会误会谏臣的意思,但在这一刻,狂怒的鸿仁帝把臣子骂的狗血淋头。
陛下都搬出这种理由了,这是一时气到牛心左性了,哪个臣子还敢继续作声?
再多说一句就要被泼上脏水洗都洗不清了!
……这件事便诡异的沉寂了下来,再也没人敢劝一句了。
大皇子所。
“殿下!那些家眷都递了话进来,皆是哭求的……”大皇子妃不安的说着,话都没说完,就被大皇子暴躁不耐的打断了:“让他们别闹了!去陈情的大人都被降罪了,我又能做什么?”
短短几天工夫,大皇子就从原本那个文质彬彬,一言一行皆是温和雅致的模样变成了现在神色颓废,眼中布满血丝,压力极大的样子。短短的胡茬在他的下巴上出了一层,看起来很是邋遢,大皇子今晨起来心烦意乱,却顾不上修整。
“但总归是咱们的……”大皇子妃想到那些往日相识的助力家眷,现在一个个哭花了脸,在她娘家苦苦哀求,嫂子也是眉头紧皱,恻然的硬着头皮往宫里走了一趟。
“父皇对我们已经很不满意了。”大皇子深吸了一口气,让头脑清醒一些。他勉强保持温和的口吻,他转过来牵住妻子的手,“咱们两个行事得靠在一处,不能再惹父皇厌恶了,明白吗?”
大皇子妃笑都笑不出来了,只能应下:“……是。”
道理她明白,但她也知道,大皇子所这次真的要败落了。
如果大皇子身为领头的,遇到事却冷酷的把追随的人全都抛下了,连一声求情、甚至一个求的姿态都不肯做,还有谁不心凉?还有谁敢继续追随他?
大皇子妃想到自己被摧残得人口凋零的娘家,骨头缝里开始冒出了丝丝寒气,让她的心里有些悲哀,只能偏开头勉强遮住了眼神。
“稳住,咱们现在只能稳住……”大皇子喃喃着,目光发直,牙关紧咬,透着一股癫狂的执着之意,他反复说服着自己。
这也是他和母妃商量后的共识。
父皇没有明着做什么,没有训斥责骂或者罚他一句。每天他还得去上书房,去和可恶的老三那张脸对上,去听师傅们讲课。
他这几次是损失惨重,羽翼都被剪去了,但他还没到一蹶不振的程度。只要他自己这一次小心的伏低做小,稳住度过了风波,好好哭求着赔罪——只要不让父皇厌弃他,只要不真的厌弃他!他以后就还有一丝机会。
现在大皇子已经不想父皇是不是真的中意三皇子了,他失了底气,只能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局面,不要满盘皆输,他眼中暂时看不到别的东西。
又过了几日。
最后一批罪官已经从外地押来,今天在菜市口痛痛快快的斩了,只剩下郁林州的大小涉事官员没处置了。
“……”鸿仁帝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理智才缓缓归来,考虑到了郁林州百姓流离失所,河堤多年失调、久修不成的事情。
他当即发旨,命沈书知就地处理罪官,以及治水悯民等事,并吏部即刻拨官上任,填补空缺。
鸿仁帝盯着沈书知那份读了不知道几遍的奏折,脸色阴晴不定,半晌问:“赵福满,这几天可有人再来求情?”
大太监长得全是心眼子,鸿仁帝只这么问了一句,福满公公就闻言知雅意,束手恭谨回着:“三皇子曾来过一趟,却不是求情,而是听闻郁林惨事,来为百姓献一份心意的。”
鸿仁帝当即冷笑了:“呵!好狠的心……”
这是在说没来过的大皇子了。
素日里都赞他这个大儿子仁义,有君子之风,作为兄长脾性仁厚。入阁以来做事也是四平八稳的,多有赞誉。
鸿仁帝冷眼看着,心中也有几分考量。
若是将来六子不堪造就,让长子守家业,做个四平八稳的守成之君也算妥当。只不过他余下的皇子年岁都还小,鸿仁帝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还没有认真拿出来掂量过。
结果呢?结果一场打击就把人试出来了!!
什么君子之风?什么脾性仁厚?分明就是个再冷酷无情不过的伪君子!
这种时候都能忍住一言不发,不求情一声,小不忍而乱大谋。这是在忍什么?求什么?!怕他的怒火?怕他的彻底厌弃?
狼子野心!
再说那竖子若是敢过来护他的人,哪怕只是表态求上一声,他倒还能高看人一眼!
鸿仁帝心情大坏,失望透顶。
一方面是恨透了大皇子的狼子野心,身为皇长子居然背地里有了这么多小心思,这是长大了想和他夺权吗?这点敏感的心思他不是不懂,发泄完了也能理解。但另一方面……鸿仁帝最失望的还是自己看走了眼。
若长子真是个狠角色,被他挫败了一出也算是个人物。但这种冷心冷清,不知百姓疾苦也不知怎么讨好他、把心思反而露出来的狠绝蠢物,他是绝不可能把江山交过去的!
鸿仁帝气得连喘几口气,又想到军中还在打仗,发了一条旨意出去:“让他滚去为灾民祈福,种田一月再回来!再让宗人府去册封北明侯之子,允他袭爵不降等。”
不罚大皇子不行,只有一边轻罚一边安抚军中,才能让人真觉得这件事是他出过气翻篇了。
但实际上鸿仁帝心口堵了一口气,他没按自己往常的习惯行事,就是因为他真正的下定决心——这个皇位不能交给皇长子了,但这一点在他选定继承人前绝不能被看出来。
得让那竖子和其他人都觉得,他蛰伏个几年,还是有起来的可能性的……
“是。”
这边福满公公看得出陛下还有话要问,他的脚步不动,招来一个小太监去传话,他自己生了根似的继续躬身站着。
鸿仁帝处理完了大皇子的事,又想起现在出头的椽子只剩三儿子一个了。
想到刚才赵福满说的话,鸿仁帝脸上淡淡,却没有什么满意之色:“三皇子来这里前,去过他母妃宫中?”
“不愧是陛下,真是明察秋毫。”福满公公小小的惊喜恭维了一句。
鸿仁帝却又沉重的长叹了一口气,烦心的不语了。
平时他喜欢听赵福满大小事都吹嘘的甜嘴样子,这会儿却没什么心情。
说起三子也是满头包。
刚才赵福满说三皇子的那番说话做事,明明都顺进了鸿仁帝心坎里,他就是想看看皇子们中间有没有真正愿意做事的,或者哪怕关心一下百姓的,而不是满脑子都是斗争,结党,争宠。
可……三皇子那些行为话语是他自己的吗!!
那分明都是容妃教他的!
十四五的大人了,都上朝议政了,烂泥扶不上墙,天天得靠着自己母妃,就没有一丁点自己的见解?!
不,明明三皇子写策论和武治方面都是出类拔萃,让他做事也能做到顶尖,就是用不到重点上!
这样的性子,鸿仁帝一时间也说不好还能不能掰回来了,忍痛放弃?是万万不能的,但选他当太子?鸿仁帝都怕自己百年以后变得太后当政,或者外戚势大,一个不好说不定就变成前朝动荡了!
鸿仁帝再想想从小性子懦弱,能力平平的二子……还有二子的那张脸。
他马上调转了念想。
嫡子的话……
冲动愚钝,同龄时的课业远远追不上几个兄长(不包括二子)……六皇子曾被他寄予了厚望,只能安慰自己是孩子年岁还小,性情没定。现在经历了看走眼大皇子一事,鸿仁帝心里落了个疑问:
真的是性情没定吗?
难道他子嗣众多,却只能指望年纪最小的七皇子?
鸿仁帝努力回忆了半晌,也只记得七皇子课业比二皇子那时好些,一个宫女生的,最后抱给了顺妃养着,现下才几岁来着?没什么声息,起码得再观察些年。
鸿仁帝摇摇头,顿时头痛欲裂。
……扒拉一圈,没一个能看的!
这天晚上,老皇帝歇在了美人宫里,奋力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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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鸿仁帝再生不了了——)
第122章
这场由郁林州众官员河道贪肥一案引发的风波……在表面上看似落幕了。
大皇子倒台, 支持三皇子的人欢呼,连上朝都得各自绷着,不要让自己的脸色过于神气, 惹了旁人的眼。
于惣身为三皇子的伴读,一直有入宫资格,这段时间他是亲眼看着大皇子如何颓废沉默, 再无声息。三皇子如何腔调温和, 连做派都有几分像当初温文尔雅的大皇子。
于惣心中雀跃激动,好歹还铭记父亲的话语, 保持着低调。这天他回了家, 刚迈进家门,就看到有太监坐上车离去,管家正在殷切寒暄。
——而他病弱的老父神情复杂,脸上一时轻松一时沉重,被人扶着站在门口发呆, 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
“怎么了?”于惣心中一紧,赶忙问。
“为父……”礼部尚书干涩的开口, 哦不, 以后或许该称他为前礼部尚书, “为父准备着手上书辞官,回老家颐养天年。”
“是刚才宫中来的太监宣的旨意?父亲你回什么老家?咱们在老家没有留人啊!”于惣一时间心慌意乱。
老家,那都是多少年没回去过的地方了,除了一些不认识的偏远旁支, 根本就没有他们家相熟的人。
这是陛下看不惯三皇子一人得意,所以要削他们志气吗?还是想罚引起事端的沈师兄,所以罚了父亲?陛下的这一招可太狠了,死死的捅到他们的命脉上去了!
于惣自己还撑不起来大梁, 没有了他父亲,三皇子党还算什么三皇子党?简直是一盘散沙!
父亲不能留在京城告老吗?好歹——好歹以后也能指点指点他啊。
猝不及防的于惣除了迷茫就是不安极了。
“唉……”前礼部尚书疲倦的叹了口气,“我已经让你娘去宫中请安了,把这事说给你姑姑听,算作告别。惣儿啊,你自己再想想。”
这就是他为什么原来想把师钵传给知儿。惣儿这孩子脑子不灵光,适合什么都不适合官场党争,他会被人吃得不吐骨头的。
原本前礼部尚书还打算拖着病体再撑一段时间,但沈书知的事一出,他就知道,想要助三皇子除掉大皇子这个劲敌,代价就是取舍掉他这个老家伙了。
只要他远远地回了老家……三皇子就操持不起一盘散沙,没法小小年纪惦记着结党斗争,沈书知也能作为河东一派人士的魁首,不被牵连过来。这些都是陛下所希望的。
这几天,前礼部尚书一直在思考惣儿怎么办。
现在他看自己的最后一丝期望落了空,下定决心的吩咐:“惣儿,等我走了以后,你凡事不要冲动,三皇子让你做什么你再做什么,你姑姑说什么你就听着照做,她是咱们家最聪慧灵秀的人。”
只希望,好歹落个善终。
再不济,惣儿也有个忠心之名……
于惣顿了一下,想起过往一些记忆,他为难的问出一句疑惑:“父亲,若是三皇子殿下和姑姑说的相违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