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他本来以为早就遗忘了的熟悉面容,清晰的从记忆深处浮现了上来。
华嫔。
能获得这个封号,证明当初的那人是被他盛宠过的。二皇子刚出生的时候,他高兴坏了,想也不想的把库里最稀有的那一匹布料送去,想让这个自己疼爱的儿子用上最好的,连一点委屈也不给他受。
然后……
然后就是……
华嫔血崩去世,刚好卡在威勇伯败仗消息归来的时候。刚生下来的二皇子又病恹恹的……当时又陆续发生了几件事情,什么来着?
“灾星。”
总之,这个念头慢慢的、深深的扎根在了鸿仁帝脑袋里,他再也不喜、也根本不想听到那个婴孩的动静了。
他知道这是迁怒,但他能做什么?华嫔已经回不来了。
但现在……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的算计呢?
鸿仁帝想到了御医诊断华嫔那一胎没什么问题,稳稳当当的。就连生产也是顺顺利利,但最后却毫无征兆的血崩去世了,二皇子生下来也像是小冻猫子……这些疑点,在现在又都浮现了上来。
想到这里,二皇子黯然的脸也出现了。
鸿仁帝十几年来习惯性的厌恶,让他看到那个消瘦单薄的少年时就不愿多想,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远离。但如果这些都是阴谋故意造就的呢?
——所以这场蒙骗了他十几年的巫蛊之祸,到底是谁干的?
鸿仁帝猜忌的心情大坏。
他自认是天的儿子,绝不容忍有人敢这么冒犯他的天威,愚弄他和算计他。
这件事……是对后宫把控最深的皇后?是那时候风风光光生出皇长子、不愿被抢夺了风头的淑妃?还是已经怀孕了、想要排除异己的容妃?
线索不够,还得深挖。
鸿仁帝沉思的时候,宫殿里很安静,安静到连呼吸声也几乎不显。皇后和容妃安安静静的垂头待着,眼观鼻鼻观心,只能看到眼前那么一点地方。龙靴在面前转来转去,似乎在心烦着什么东西。
“……”皇后脸上不动声色,但是背后渐渐渗出了冷汗,让她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的五感向来敏锐,现在就能感受到一股审视的冰冷视线正在她和容妃身上游移,透着渗人的凉气。皇上在想什么?
皇后其实是能猜到的,她和容妃,包括三皇子,花棉都分别被盘问过不止一遍了。皇上很在意巫蛊小人的来源,大动肝火。但是皇后却说不清这事真的和她无关。
当年华嫔的受宠程度……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皇后自己也吃味过,恨自己无子地位坐不稳,恨庶长子健健康康,皇上又不肯让她抱养华嫔将出生的孩子,她听说是华嫔向皇上哀求才拒绝了的。
皇上因此猜疑她是嫉恨华嫔、做下了这些事也说不定。毕竟今天私通的小宫女太监翻出那巫蛊小人也是偶然,皇上不会因为他们是她宫里的,就反而觉得她清白了似的。
……事到如今,得想想办法。
皇后咬了咬嘴唇,镇定的出声:“皇上,别的事暂且不提,臣妾职责内有一桩要事不得不先禀告了。”
“什么?”
“这一起子事如同乱麻,调查或许要很久,但臣妾认为,有一个人是现在最需要安抚的。”皇后中肯的垂头陈述着。
“……你是说,二皇子?”鸿仁帝的怒气确实平复了一些,随之而来的就是些许不知所措。
他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赵福满。”
白胖的大太监悄无声息的从阴影里走出来,笑吟吟的突然展露了存在感,吓人一跳:“奴婢在。”
“从朕的私库里,挑一些二皇子用的上的东西送过去。”鸿仁帝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本能的回避不愿去多想二皇子的事,他索性勉强摆摆手,示意大太监全权替自己把事办了去。
这是他先安抚的手段。
等到一切查清楚之后,他再好好想想怎么对待自己这个二儿子,又或者……怎么补偿。
“是。”福满公公笑眯眯的应下,退了出去。
身为皇上身边最贴心的人,赵福满自然不会觉得这是皇上依旧不看重二皇子的样子。父子之间或许还有什么掺杂着没有说开,但皇上有心惦记了啊。这不正是到了他福满公公发挥的时候吗?
白胖大太监郑重其事的去了私库,挑了半天,灵光一闪。最后笑眯眯的领着一溜小太监出发了。
他保证,二皇子殿下会喜欢他——哦不!皇上送的这份礼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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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仁帝现在处于理智交战拉锯的时期,一边理智清楚是自己亏待了二儿子,一边情感又摇摆的很想保持现状厌恶下去(因为难以面对自己的错)。
他是在大怒华嫔,二皇子和威勇伯当年的遭遇。但人性使然,他第一反应最气恼的还是自己堂堂天子就这么被愚骗了十几年,完全挂不住脸,所以想暴怒的把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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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御赐冕服一套,金花玉树一尊,鎏金兰草纹扁壶一方,紫檀夜宴图屏风一扇……”
福满公公在上面念着圣旨,都是皇上补偿给二皇子的东西。
齐承明跪地接旨,心不在焉的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在心里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该不会以为他一个小孩子,些许身外之物就能把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打发了吧?
虽然小宋总管对旧事说的语焉不详,但他听出来意思了。皇帝就是和他亲娘有过一段孽缘,才导致了二皇子从小到大被刻意忽视,任人揉圆搓扁的挣扎到现在。这么多苦难他是没办法替原身谅解的,唯有帮忙报复。
皇上知道了这些真相后……这就是他的弥补态度吗?
谁知道福满公公顿了顿,说完了后面的重份量:“……赐一万两白银,赐亲王封号为‘瑞’,赐密折督查权。”
白胖的公公笑的慈眉善目,叮嘱着:“瑞亲王,还不起来谢旨?”
这些分量很重的东西,自然不是他一个老太监可以做主的,必定过了御前的默许。可见皇上心中对自己亏欠的这个孩子还是在意的。福满公公绷紧了精神,宣旨不见一丝疏漏。
“……?!”陪同齐承明跪在后面的太监宫女们各个喜气洋洋,偏偏还没领旨,他们压抑着喜意面面相觑着,笑容是憋都憋不住。
齐承明起来接了旨,听得是糊涂又迷茫,忍不住试探的问:“公公……这密折……督查权,是什么意思?”
赐万两白银他很满意。
小德子和小宋总管这段时间来来回回的对账,就是在发愁的计算出行到柳州的一路花销。宗人府按郡王规格补贴的几千两安家银子顶什么用,估计到柳州就耗没了。置办王府和养禁卫军,都得再找赚钱的本事。谁让二皇子的底子太薄了,没有母家补贴,也没有一点私房钱呢?
齐承明再窘迫也不能指望着如今同样艰难的威勇伯府,那太厚脸皮了。
现在有了万两白银,终于解了燃眉之急。
估计他到柳州日子过得还是会紧巴巴,但好歹不至于担心到地方连自己的府邸都置办不起来了——那是连皇子最基本的脸面都踩地上了。
而且——他从郡王升级成了亲王,还终于赐下了名号:
“瑞”这个字是极好极贵的,通用的含义是“吉祥”。齐承明想想他从小宋总管那里得知的,过去皇帝一直瞧他晦气,对他不管不问,估计是嫌弃他是个灾星。再想想现在皇上特地赐下的“瑞”字给他当补偿……
怎么说呢,在别人眼里看着这补偿自然是好的。
瞧瞧小德子,感动得眼眶已经红了。
但是在知道当年原因的齐承明眼里,只觉得讽刺好笑——好啊,你自己看不上的晦气亲儿子被磋磨十几年,现在用一个吉祥的名号就打发了?别忘了,正常出宫就藩的皇子按规格本就会被封为亲王,他从郡王被升成亲王了,还得感恩戴德不成?而且皇上只字没提改变他的藩地。现在这个封字再好,他也得继续去岭南之地就藩。
啧,PUA。
所以齐承明谢恩的时候很冷静,只是对于最后一个“密折督察权”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咀嚼着字眼。
难道皇上……想让他时不时汇报柳州或者岭南之地那边官员的消息?那种艰苦之地能出什么事?还需要他监管?
福满公公一开口就让齐承明意识到他想岔了。白胖公公束着手,凑进一步与他耳语解释:
“当年华嫔娘娘的事……咱们陛下打算继续深查下去,但钓鱼还需平复水面后再撒饵料。陛下的意思是,二皇子是委屈了的人,不能再寒了心,便不瞒着殿下你,再耐心等候一些时日。这密折是等殿下去了藩地,可以随时与陛下联络,继续督查此事用的!”
福满公公还小声说了几个在柳州府的驿站官员和密折投递的方式,齐承明不动声色的垂着眼帘,一一记住了。
——鸿仁帝当然不会说话这么好听,这些都是福满公公润色后的话。
但意思总归是歉疚和坚决追查的意思。
齐承明有些惊异:“……”
他对鸿仁帝的观感很恶劣,觉得对方冷漠无情,没有责任感事后又假惺惺。
但现在,至少对方在追查原身生母华嫔和二儿子晦气名声来源上还挺有魄力?没有继续装糊涂,还试图用“监督权”委婉的表示一下歉意。虽然不清楚……鸿仁帝有多少决心是来自他自己也被愚骗十几年的气愤吧。
怎么说呢。
总之,还算是渣男中的优质渣男了?
齐承明讽刺的被自己逗笑了。
……明面上,好处不占白不占。齐承明恭谨的应下了这些叮嘱,做出了感动的模样道了谢:“小德子,去送公公。”
小德子机灵的应了,摸了摸揣银两的口袋,上前就送福满公公出门,准备生疏的行个贿。
福满公公本来提脚就走,临走前又环视了一遍四周,见二皇子所里连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成稳重人都没有,看得直摇头。他只能耐着性子,等小德子讨好的弯着腰送他出来,又提点了两句:“……你回去好好对二皇子殿下分说一番,不要辜负了陛下的心意啊。”
小德子再跨进二皇子所的时候,就显得心事重重了。
那些被流水一样抬来的赏赐大件小件的,都被齐承明做主放在了正殿,正开箱一样样检验着,指挥宫人摆着。
其中最显眼的,还是那扇华美无比的精巧屏风。
齐承明背着手欣赏屏风上暮青色的夜宴图。针线绣的活灵活现,是夜幕灯火前,一桌人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稀奇的是,这宴上的男男女女看起来没有分桌,并且小孩子也在,众人脸上带着笑,并且衣带和裙摆的飘逸灵动之处,就像人物要呼之欲出,马上要热情的招揽人一同去画中饮酒似的。
“真精美啊。”他赞叹着,“画得好,绣的也好。”
古代劳动人民凝结着心血的高级工艺品,终于也让他这个土包子见识过了。就算他是个不懂艺术的门外汉,也看得出这大约是这时代画功和绣工完美融洽的大成之作了,没个三五六年做不出来。
——听说都是皇帝私库里批给他的,这能不是好东西吗?
“殿下……”小德子却走了过来,在齐承明欣赏过一遭后低声的开口,“刚才福满公公又叮嘱了小的一件事。这次的赏赐除了亲王冕服,其余的……都是华嫔娘娘用过的爱物,尤其是这扇屏风,据说是娘娘亲自画来又绣好的。”
齐承明在一瞬间懵了,大脑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
二皇子的生母……画技绣功双绝?
这是个才女啊。
他没有原身记忆,但因为对威勇伯府的外家亲人有了好感,也愿意对原身那位逝去的生母当成自己的母亲来尊重。现在鸿仁帝愿意把一些华嫔旧物给他,示好之意不言而喻。
但齐承明得知后却只有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