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比齐承明还适应喜欢这个新身份。
然而,等娘俩饭余散步似的到了客栈附近,都晃了两圈了,依次见到陌生的女童几人,出来洗漱的女眷几人,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很神气的小少年,包括很有官威模样的张蕤本人——
这都快认一遍脸了,他们愣是没见到过张庭。
齐承明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抬眼看向客栈里,不得不对自己的人眼神示意了。
混在客栈后门帮着喂马的一个不起眼青年走了过来,听了询问,悄声回答:“殿下,没见过他出客栈,只见到他的小厮出来要了几次东西,他们的住处应该是在左上数第二间。”
“……我知道了。”齐承明抬头估算了一下高度。
柳奶娘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作出决定似的深吸了口气,很下决心:“殿下,咱们这回不上树了,改翻窗户?”
齐承明有些猝不及防回头:“?”
等等,‘咱们?’
他还以为是自己一个人上去……
因为。谁见过出门冒险去捞小伙伴的时候,把自己娘也带着翻墙找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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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文中诗词引用出处:
①虞世南《出塞》。
②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③张志和《渔歌子·霅溪湾里钓鱼翁》
④曹雪芹《红楼梦》
⑤柳宗元《江雪》
⑥赵蕃《寄题林宪景思雪巢》
第126章
其实……其实也不是不行。
齐承明看看柳奶娘的模样, 觉得她翻墙比自己利索多了。
“走吧。”齐承明就抬头笨拙的寻找着落脚点,准备从马棚上面迂回的翻到二楼。柳奶娘自告奋勇:“让我先来。”
她挽起袖子,经验更充足一些。
齐承明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 妇人的身影三两下就攀上去了,严肃谨慎的观察着窗内。
齐承明:“……!!”
这种身手,能在来柳州的路上从歹人手中逃脱, 非常合理!
少年人往上爬就生疏笨拙很多了, 哪怕齐承明穿越前的小时候也有过爬树经历,但毕竟远了, 动作没那么利索。
给王爷通风报信的那个人左顾右盼两下, 又赶紧守在马棚前帮忙望风了。
齐承明和奶娘一起屏住呼吸缩在窗外,侧耳偷听里面的动静。他感觉有些荒诞,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种程度?
柳奶娘很细心,也很有经验的按住齐承明,温热的手掌搭在他的脖颈上, 防止他的影子落在窗纸上。
客栈房间里一阵寂静,静得仿佛没人一样。
齐承明心中怀疑, 不太确定那个少年人是不是还在房间里, 还是在他们调查的时候有了新发展?
下一刻, 一道低哑的喃喃自语声像是从地府里响起似的:“废物……真是个废物,连砒霜都买不到!得想办法……换点凭票。”
齐承明心中猛然一紧,后怕不已。
好啊,这都打上砒霜的主意了, 张庭想做什么?
他不再犹豫,给柳奶娘一个眼神。妇人手臂结实有力,猛然一推,齐承明翻了进去, 二话不说先冲上去捂住了张庭的嘴巴。
“……!!”少年人惊得站了起来,话都没问出来就被摁倒了,眼中写满了恼怒,挣扎着。
“你安静点,到底有什么事是只能靠砒霜解决的?我就帮不上忙吗?”齐承明怕他一开口不配合喊来人,急急地低声说着,“再说了……我们柳州是有瑞王爷了,有什么困难的求到他眼前,他从不会不管。”
柳奶娘这会儿悄无声息的跟着进来,合上了窗户,听到这一句脸色微妙,然后才转了过去,帮着摁住少年。
“……”张庭的挣扎本来很剧烈,听到‘瑞王爷’的时候愣了一会儿,动作变缓停了,似乎在思考什么,视线又转到新出现的苍老面孔上,他看看齐承明,脸上写满了怀疑和茫然:“??”
这什么搭配?完全看不出身份!
“这是我娘。”齐承明看他摸不着头脑的架势,友好介绍了一句,“娘,这就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张庭。”
张庭:“????”
少年人的挣扎一下子定格似的僵住了,眼睛瞪得老大。
齐承明福至心灵的松开手——
张庭马上从地上爬起来恢复了乖巧的模样,掩去阴霾的拘谨问好着:“……夫人安。”
“你们有话慢慢说,我是陪着……他来看看。”柳奶娘慈爱的说着,差点忘了殿下的假名,话语顿了一下。她果真走到一旁,端详墙上的一副绣画去了。
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恢复了正常,还带着点淡淡的尴尬。
齐承明很努力的绷住了表情,让自己显得严肃可靠一些,而不是微妙想笑。
他真没想到带上柳奶娘来这里,还能有这种效果:
……都是知书识礼的门户人家通病。
就算张庭刚才状态很不对劲,有点暴躁和攻击性。一旦知道另外那位陌生妇人居然是他娘,一位陌生的长辈,张庭也本能的拘谨了,在发疯的边缘都还惦记着礼貌问安。
有些礼仪真是深入骨髓了。
“……你刚才说,瑞王爷,他在柳州?他能为百姓做主?”张庭低声问,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这副模样不像之前似的完全拒绝沟通了。
齐承明发觉有戏,淡定的自吹自擂起来:“我们王爷和旁人不一样,他不喜欢仗势欺人,喜欢戏本里的——包青天你知道吧?他就喜欢看衙门像包青天那样为民做主。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们柳州现下没有那种草菅人命,仗势欺人的污糟事!那些大户都不敢。”
真正敢做了的人这会儿估计都重新投胎了。
齐承明在心里补充了半句。
“所以,你有什么事,王爷都能管的!”
张庭沉默了一会儿,态度终于软化成了初见时的那份温和,他低声说:“……我出不去,我的小厮也只能在客栈里走动。”
“因为你叔父一家不许吗?”齐承明一针见血的问。
张庭有些讶然的看他一眼,默认了。
“怎么回事?你看起来……已经到了在外行走做事的年纪。”齐承明小心精确的把控着问话节奏,每一句话都得斟酌半天,生怕张庭好不容易松动的态度又坚定回去。
张庭比他的年龄还小,虽然谈吐看起来很成熟,但放在现代都还只是个小学生的年纪。
张庭深深的叹了口气。
少年人眼中多了几分愤懑畏惧和低沉的不甘,开始了讲述:“……我的父亲去世很早,嫡母后来也过身了。从那以后我,妹妹一直跟着祖母和叔父过活。”
幸运的是,张庭很早熟,他依稀有对父亲的记忆,也记得父亲曾笑着抱起他的有力手臂,教他诗句,夸他将来一定能当个状元郎。他记得自己备受宠爱时的样子。
不幸的是……张庭年纪太小,还不懂得掩饰——他意识到了叔父叔母和父亲不同的教育之处,生出了抵触与戒备:
“叔父和叔母温柔慈爱,待我和妹妹很好,只是……有些太好了,背地里我总是受些兄弟姐妹的小动作,我若去告状,却往往不了了之。时间久了,我意识到了不妥。”
张庭停顿了一下:“却……不该嚷了出来,从那之后叔父叔母对我不管不问了。”
“我的蒙师训斥我,朽木不可雕也,不许我与其他兄弟姐妹一同上课,所会拖累他们的课业。”张庭的面色冷淡,平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据说我从小的课业都追不上兄长们同龄的时候。最后,一本论语断断续续学了三年,我逃学都不会被训斥。私底下我去偷听了兄长和姐妹们的课——我没有问题。”
“呵,果然我没想多啊。”齐承明摸着下巴,心中一连串的宫斗宅斗剧情都展开了。
嫡长房的当家人去世后,上有张庭的祖母还在,家业虚置。叔父一家或许没有害张庭的心,但想捧杀养废他该是真的,这样一来日后家业会顺理成章的归给叔父。
捧杀的溺爱,实际上却没有真的用心疼爱,所以造成了众多差异,激得张庭爆发嚷出来,反而成了他一个小儿的不是,成了他总是无理取闹,脾气骄纵,不友爱兄弟姐妹。
叔父一家自然变成了“疼爱侄子却不被领情”的伤心无辜长辈形象……自此便可以装作失望的放手不管不问了,保证大面上不差就行。那么,学坏还不是很容易吗?不去上学,上学总是被打压训斥,久而久之厌恶也很合理吧。
“你很聪明,还知道要偷偷去学课。”齐承明忍不住夸他。
要是全被那个蒙师操纵,张庭就真的废了。
“……”张庭听了夸奖,神色却很羞愧低落,“不,我……”
他局促的喘了口气,攥着拳头软弱的承认:“我只去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迷上了斗蛐蛐,斗鸡,抹牌,看戏。我知道那些不好,引着我去玩的人也不安好心,我该继续去偷学,将来考个状元的,但那时候的我……怎么都停不下来。”
齐承明又连忙安慰他:“有人故意想引你学坏,若你的年龄太小,只靠自己是抵抗不住的。”
“后来我装着顽劣,暗中改掉了这些,一心偷学,半懂不懂的自学。”张庭语调转冷。
他那时年龄还小,但已经悟出来这些不能被人知道了,包括他的贴身小厮。而且,凡事也不能再大闹出来。
“但我年岁渐渐大了,还在内宅厮混……”
“他们对你看管很牢?”齐承明眯了眯眼,意识到了问题重点,“你祖母一直不管吗?”
张庭有些艰难的承认:“祖母她身体不大好,向来不管我们这些小辈和外事,我想过找她给我撑腰的……虽然没有依据,但蚕丝、就是我的贴身小厮,应该也是叔母安排的人。”
“你们大房以前的人都不在了?”齐承明若有所思的问,他看见少年人只知道摇头。
若是整个内宅都被叔父一家把控着,大房的老人都被打散到不要紧处或遣出去,他一个孩童想做点什么还真是艰难,两眼一抹黑。
齐承明听得眉头紧锁。
真难办啊。
比如他,虽然从宫里赶出来了,但是好歹能缩在柳州不引人注意的暗中发育。那些穿越小说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主角如果在宅斗内院里过得艰难,往往备受冷落,不引人注意。
张庭这家什么情况?虽然打得是养废他的主意,但对他的行动自由看管得也太严了……
如果不能私下行动,张庭怎么偷偷发展?
齐承明心算了一下张庭的年龄,又觉得奇怪:“你这样再熬两年,说什么也能从内院出来了吧?男子在外行走,就算你还得天天读书,也该有偶尔出门的自由了吧?”
怎么也比小时候强。
不管是发展人手,想办法逃出去,还是读书或者找新靠山,听起来都有希望了啊。为什么在这种能看见希望的关头上,张庭反而像是被逼上了绝路一样?
张庭阴沉沉的看了他一眼,模样又像是染上了阴霾与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