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陶家宅子这边霎时欢庆了起来。
其他地方却未必这么和乐了。
京里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家一打听陛下分赏的珍贵贡品, 心里都有数了。刑部一小官关上门在家里哀叹:“陛下竟也是重武轻文,何等悲乎!”
又有文官在私底下吃了酒,越想越悲, 流了几滴眼泪:“那无知莽夫有什么用处?还是太上皇时轻松啊,我等自有风光,谁知道现在都能被这等人压在头上了……唉!唉……”
也有重生臣子饭都顾不上吃了, 翻来覆去的琢磨, 气性很大:“……那杨将军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上辈子没有啊,又不是有奇遇的, 凭什么这么得陛下爱重?!”
无他, 这次陛下赏鱼,赏给宗室,外家和亲家各五条鱼都可以理解。但凭什么文臣们每人只有一条,杨守将军能得各五条?!一下子翻十倍了!
怪不得一群文官们长吁短叹,心下郁郁。
沐宅。
桌案上早早散发着烹鲥鱼的香气, 管家凑到沐大学士耳旁说了些什么,被老人不在意的摆手挥退下了。
“不干咱们的事, 还是吃鱼重要。”沐大学士看向面前的一大桌子人, 从大儿子一家到四个孙子孙女几家, 再到小曾孙女。全都鸦雀无声的望着他,等着大家长宣布开吃。
这么枝繁叶茂的一大家子人,多的坐都坐不下,今天齐聚到老祖父的院子来用膳, 只得分摆几大桌,桌上是全鱼宴。烹鱼汤,酱烧鲤鱼,茴香鱼片, 脆炸鱼块,鱼汤泡饭,金枝鱼头等等十分丰盛。
但陛下御赐的那条鱼只摆在沐大学士面前的桌上,他叫到哪个疼爱的小辈了,哪个人便欢天喜地的跑过来挟上一筷子,珍惜的尝了尝。
沐解缓缓点头。
人人都是这么一大家子,却只够分一条鱼,自然幽怨眼红那杨将军能得十条,凭什么有如此多恩宠?
但在他们这些知情人眼里,清楚那杨守分明就是陛下的表兄!只是表面上瞒了一层身份罢了,大面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从不说破。陛下重情,待亲人很好,这位表兄又是上辈子遭了难的,更多一重怜惜。他们嫉妒谁也不会去嫉妒杨将军。
这道理其他重生臣子都懂。
所以十位被赐了鱼的臣子们罕见的没有发生口角,暗中攀比也没得比了,人人都一样!他们都很满意。
但其实。
宋故在宫里自己的屋子里,看着陛下特许御膳房给他做好端过来的鱼羹时,眼眶发酸:“……”
对外一视同仁,实则陛下最偏爱他了吧?
其他得了鱼的臣子可没有这个待遇。
宋故心里暖融融的,一股酸涩交织着激动得意的情绪油然而生。
做官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大皇子所里。
庶子庶女的哭闹玩耍声在外面嘈杂响起,大皇子妃却只顾着去哄襁褓里的幼子。
“淑太妃娘娘说,陛下大婚在即,她不好过来,这鱼既是孝敬给她的,她便用了。另一条也请皇子妃安心用了就是了,你给晓儿留了后,辛苦该补一补。”淑太妃那里的姑姑温声转达了原话。
“多谢母妃。”大皇子妃露出一个笑脸,落落大方的应了,开始招呼贴身宫女摆膳。
贴身宫女等人走了才拿不准的悄声问:“其他小殿下要请过来一起吃吗?”
大皇子妃神色变得冷漠下来,平静道:“不用。”
别说大皇子死后,这些庶子往后要看她的脸色才能过活日子。等出了宫,她的儿子要住进敦王府里,将来担爵位的。死了男人,当了寡妇,她再也不用做什么贤惠名声了。
唯有母妃对这些庶子还有几分看顾情分,但刚才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可以放心用了,不必做什么表面功夫——母妃心疼她呢。这鱼,她也只想孝敬给母妃一人吃。
大皇子所对只分到了两条鱼没什么意见,宁王府和三公主府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意见了。
甚至三公主有些受宠若惊,捂着胸口终于安了心:“……陛下没有生我们的气了。”
她产后没有养好,到现在脸色还是微微发白的,略带病容。驸马汪石心疼的宽慰她:“陛下很仁厚,就算是怪罪我们,我们改了也就是了,往后还是得更相信陛下。”
这是在说三公主难产的凶险之事了,当初要是他们早早下决断改用陛下的新方,或者进宫禀报一声,也不至于到了那种地步还惹了陛下生气。
汪石看着三公主温温柔柔应了,又支吾了两声,低声道:“等女儿大些了,我想跟着宁王去做些事。宁王这回去偃师办差事赚来的赏钱,拿去工部让他们给王府修缮葡萄园子去了……你不是也想要一个大花园子吗?”
这是宁王主动说的,他有意带姐夫做事,汪石自然高兴。
三公主欣然点头,轻声细语道:“去了你就好好做,花园不着急,办陛下的差事一定要认真,不能出错。”
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他们都惶惶然着,不知道这份表面上的宽待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但现在陛下愿意把差事都交给宁王办,宁王办好了还有实打实的奖励。有他在前面打着样,三公主心里也踏实多了。
……
唯有太皇太后对着那两条孤零零的鱼,在自己宫里伤心的垂泪抱怨了两句:“……哀家临了老了,竟然还能吃上贡鱼!这儿子当着皇帝,还不如孙子当皇帝有孝心……”
虽说陛下主意大,什么事都不许她管,等皇后入了宫,连宫权都该从她手上拿走了。但是……
陛下发了话,和她相熟的那些老外命妇们往后进宫拜见,还是到她这里叙话。平时她也不拘留在宫里,平时想去庄子上,园子里,山上,去哪里玩都行。
太皇太后做梦都想不到孙子做事能这么宽容,她一个后宫妇人还能有这么自由的一天。日子也太松快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太上皇殿里——
太上皇殿里没有半点反应,饮冰卫们守着,没有人不长眼的把消息传过来。如今修仙问道的太上皇陶醉于自己逐日年轻的感觉,也没有过问的意思。只有之前讲学的道人严厉的阻止着太上皇:
“那药丸的药力还未消化,太上皇接下来一旬都不得再用了!”
“咳咳……无碍,朕知晓的。”太上皇面色红润,神色纠结又喜又悲。
他自然知道得按时吃丹药,按时消化药力。但吃下药丸时,身躯仿佛年轻时那么轻松有力,随着时间流逝,身体的力气却又一点点消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日日衰老,变成了现在这样力不从心的模样。
……每一次服用药丸都是同样的折磨,这怎么能让太上皇忍得住?
他当了多年大权独断的皇帝,脾性不容忤逆,只想永远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停留,却又清楚这样有害无利……也只能行为反复罢了,克制是克制不住的。
“唉……”老道人只能深深叹气。
他三番五次严厉告诫过太上皇了,太上皇却不听,这恶果种下了,将来若是真出了事,也不怪他了啊。
……
一场赏鱼引发的风波竟然还没过去,第二天一早,就有不少谏官打鸡血了似的齐齐聚到皇宫里,上奏痛斥陛下的劳民伤财之举,从活鱼一路运到京城要抛费耗损多少,到历史上偏爱奢侈享乐之君都会带来什么影响,洋洋洒洒谏了许多,每个人都有不重样的,偏偏听着都很有道理。
齐承明淡定听着,从他决定赏鱼下去时他就意识到了会有这么一出。
齐承明也踟蹰过一瞬,但他想到自己有多少东西不能对这个世界的人解释,有多少观念他们理解不了。他能为此遮遮掩掩,永远这样下去吗?当初在柳州时齐承明就做不到,选择在心腹们面前暴露自己的异常,现在齐承明也不会。
他没有反驳,只是说:
“你们所言朕知道,朕爱食,但不接受劳民伤财之食。以往到现在,那些上供到宫里的珍馐美味朕全都不受,无论是商人还是官员所献,如此便不会引起争相模仿。朕所食用的,是朕还做藩王时自己的商队采购,取的是私库所得,用的是市价买卖——朕一不选定贡品,二不劳民伤财,众卿还有什么异议啊?”
齐承明能解释的原因只有这么多了。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重生臣子们大多都低着头沉默不语,眼神只注视着君王的脚尖,不和任何人有眉眼官司。
……什么商队采购?
重生臣子们心中转悠着这一句话。
陛下身有神异,是天上星君下凡,他想吃点鱼,还需要商队跑那么远采购?我们陛下挥挥袖子就能变出来了!
所以今天来上小朝的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半点不带跟着激动的。倒是那些谏官还在不依不饶,跟着转换了角度。有人痛心疾首道:“陛下岂能与民争利?民生何其多艰!陛下不知道悉心爱护,怎么带头做起那铜臭味的商人买卖来了?”
还有人跪地哭谏大呼:“陛下啊!即便是私船,也是劳民伤财啊!那些鱼想好端端的送到京里,得花费多少?京郊还有不少前年的流民过着苦日子呢!”
齐承明冷了脸,一拍桌案:“放肆!”
岂有此理!
这群谏官前面的话还像样,后面的就越说越不对劲了。
——别对别人的钱太有占有欲了,感情朕的私库你们都惦记上了?!
我的钱关你们什么事啊!
第293章
君王大怒。
臣子们哗啦啦跪了一地, 噤若寒蝉。但谏官们还不放弃,在地上继续想要哭求。
齐承明冷笑的问他:“朕记得你姓代?代大人家中可有余钱?”
那谏官惊疑不定,意识到这句话中必有陷阱, 但陛下所问不得不答,他含糊其辞的哭穷道:“臣穷啊,俸禄都用来买米粮糊口口了……哪还有什么余钱?”
齐承明视线扫向一旁, 崔暗使在那里恭敬候着。
随着他的目光, 崔暗使点点头,这是要去查的意思。
齐承明并不着急, 问起了其他谏官:“你们呢?”
谏官们自然是各个哭穷, 说得逼真无比,有人悲愤的举起洗的发白的袍角,有人哭诉自己俸禄不够家用后,家中老小的惨状。
齐承明认真听着。
假若崔暗使等会儿能禀报情况,是最好的。时间短暂查不出来, 这话题拖到下次朝上再议也就是了。
但何三帖眼尖的看到了新君对人示意的模样——他哪里能看着别人为君分忧?
他正好在吏部当郎中,官职不高, 但过手的都是官员们相关的文书, 最主要的是……他前两天才在翠宝阁见到代大人给女眷买了一枚鸽子卵大的宝石发簪!
何三帖当场出列悉数禀报出来, 然后看了过去:“……代大人,这就是你的家贫吗?”
代姓谏官脸色难看,忍不住愤怒道:“我的确家贫,妻儿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操持家用,柴米油盐,连点首饰都没有……那发簪可是我攒了大半年的俸禄才给她买下的生辰礼!这也不准许吗?!”
齐承明幽幽的刁难道:“代大人还能攒到余钱给女眷买生辰礼,想必也能攒钱帮扶那些难过冬日的平民百姓吧?”
“……?!”这话简直过于苛求了, 代姓谏官憋得脸上青白,愣是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委屈哭诉道,“陛下!臣……臣实在家贫,连自家妻儿都过的困苦,跟着我受了委屈,臣、臣真不能辜负了他们啊!哪还能攒下旁的余钱呢?还请陛下明察!”
今天这番对话要是传出去了,不管陛下名声怎么样,他往后再敢有点余钱,对自家妻儿好上那么一点,就是要命的事了!但陛下的苛刻要求他实在照做不了啊!他要是有能力有钱米了,能不帮扶百姓吗?这不是做不到吗?
其他臣子脸色也都有些古怪,不少人兔死狐悲的出列求起了情:“陛下……”“代大人这……实在强人所难了。”
不知情的人面色微妙难看,觉得陛下有些太不近人情了,这么要求谏官去做做不到的事。但有些聪明的朝臣已经意识到了陛下的用途,闭口不言的听着,半点为之出头的想法都没有。
面对他们的求情,齐承明当场翻了脸,把他特地定制的金属镇纸抄起来狠狠砸到了地上:
“放肆!你们既然知道自己家的需求才是排第一位的,有余力才能去帮扶百姓,怎么敢来教朕做事的?!朕的私库怎么用容不了你们指指点点!”
齐承明冷冷点了户部左侍郎的名字:“你说,从朕登基以来,百废待兴,哪条新政中朕没有掏私库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