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承明深吸了口气,还是挪动脚步过去了。
确实……到了这一步,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了。也许是纠结怎么开口?
“你……”
然而,齐承明走过去与杨守打了个照面后,男人因为干渴很是沙哑的嗓音中却有些怔愣,警惕和冷淡都变成了一片茫然。
杨守盯着眼前气质非凡的少年人,他死死盯着那张脸,忍不住又喃喃的吐出那个字:
“你……你是……”
齐承明:“?”
他敏锐的察觉到什么,猛然上前攥住栏杆追问:“你想起来什么了?你认识我——我的脸?”
杨守已经顾不上回答了,他痛苦的抱住了脑袋,牙关紧咬,额头上的青筋都用力到暴起了,喉咙里还是没有溢出来声音:“……”
空白的记忆像是翻过了新章的诗篇,复杂的情感和画面一股脑的涌上来。
模糊不清的战场上,满是喧闹混乱,尸体遍地。有一个宽阔的背影,也许是那么一瞬间——突然消失在了人堆里。
那是一个宽厚温暖的中年男人背影。
杨守知道,他有力的大手会粗糙得厉害,哈哈的笑起来胸膛会跟着震颤,他时常会把孩子高高举起来,一点都没有寻常父子的严厉与生疏,最多是失望的沉默转身。
他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弓马枪刀都娴熟,他领军冲锋,厉喝声是多少敌人的噩梦,也是孩童从小崇拜的高大身影……他低沉的谆谆教导声伴随过杨守的整个童年。扑面而来的难闻异味,马蹄声,坏笑和铁器碰撞的响声组成了杨守对他的大多印象。
但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熟悉的一个人……却那么突兀、荒唐的从马背上掉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他没有再来及对杨守说一句话,看上一眼,笑上一下,就再也找不到了。
仿佛心脏都空了一块,缺失再也找不回来。
这难道不荒谬吗?
紧跟着怔愣而来的,就是近在咫尺的一抹血色……飞溅!
“啊啊……!”杨守抱着脑袋,终于咬牙叫出了声。
混乱的男人笑容与年轻青涩的少年人相貌交替浮现。他是谁?他们是谁?这份陌生的记忆,这是他以前的记忆……快更多的想起来!
“这是怎么了?!”白宣本来自觉守在几步外,背过身准备帮忙放风——虽然他也不知道放风有什么用,但现在听到动静,一回头就看到了手足无措的王爷和很痛苦的杨守,惊了。
白宣急得转了两圈:“他这是——这是头痛吗?”
“我得去找个大夫!”齐承明也顾不上现在情况有多特殊了。温二猜测他这位表兄是失忆,现在看情况可能认识他的脸,受了刺激,状况一下子不稳定了,谁都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别……”杨守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了半不成调的哀求,不再像刚才那样一言不发了,他猛然扑了过来,紧贴着栅栏,“别走!”
男人本能的把失去手指的右手掌从栅栏里伸了出来,竭力而无望的想抓住齐承明的衣角。
齐承明转身欲走的动作就顿住了。
他在这一秒突然想起来,还在皇宫里的时候——刚穿越的那一天,一直不愿意看他的鸿仁帝对上他眼神的时候神情有多复杂。种种微情绪的变幻,在短短几秒间飞速划过消失。哪个现代演员要是看了也得直呼精彩。
所以,他的脸到底怎么了?
齐承明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把远处还在犯人们那边的温二叫了过来,问他:“你看,我是和没毁容前的表兄长得很像吗?”
温仲南就算是上一世,也没见过没毁容的王家二公子,但他的谎都撒出来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端详两人:“唔……”
白宣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手足无措下也跟着紧盯着齐承明的脸,又往杨守脸上去看,猛瞅他们两个。
“不……”出声的人居然是杨守。
他的声音粗粝,略带喘//息,还有些恍惚,但语调里已经冷静了很多的说着:“爹……你和我爹长得,很像……”
杨守在今晚之前,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人。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泡在水里飘着……不知道飘了多久,饿得几乎要死的时候,才终于靠了岸,挣扎着爬着找东西吃,像个叫花子一样浑身散发着恶臭,伤口腐烂,披头散发。
人人对这样的他避之不及,连口饭都讨不上。杨守也觉得自己烂命一条,伤的又这么重,恐怕活不下去了。
但杨家人太好心了,杨老爷子不忍心,给了靠在门口的他一口饭吃。昏昏沉沉那么多天,最后挣命一样的熬下来了,伤口也被简单的草药包扎救治,渐渐好转。他们给了他一条命,杨守就留下来报答他们。
但是……杨老爷子问他,你叫什么?
杨守那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茫然的望着远处的山头,望着城镇的高墙时,胸膛里会涌现出一股无法抵御的翻涌的情感,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本能的脱口而出一个字:“守……”
守护。
这是出现在他脑袋里的第一个字眼。
这不是他的想法,但字眼足够熟悉,杨守想:‘也许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但姓着实想不起来,四处打听也找不到他的相关过去。杨守也不介意,杨家人几乎给了他一条完整的生命,从此他就姓杨,以“杨守”为名好好的报恩,就这么过下去。
……
但现在,在看到少年人的那张脸时,杨守脑袋里最痛苦的那扇闸门突然被打开了。他不愿意面对,被他藏在记忆深处的那段战场记忆,苏醒了过来……
杨守又喘//息了几声,才缓了缓在胸膛中狂跳的心脏。他的视线对上面前那个少年人的,肯定的问:“……你是姑姑的儿子?”
这语气,已经和刚才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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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齐承明:……外甥像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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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没错, 你都想起来了?”齐承明顿了一下,他很讨厌交谈的时候双方一直说车轱辘话对不上重要信息。
“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齐承明只能这么说,快速把信息交待出来, “表兄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入狱的吗?我们想救你出来,但是得看你想怎么做——是交出方子连着一并铲除暗中作乱的人,还是我们摆明身份用势压人?”
杨守还在微微喘气, 汗湿的碎发贴在他的脸颊上, 让那伤疤抽痛了一下。
他没有犹豫,直接的说:“我选第二个。”
说罢他还抬起眼帘, 那双沉静沧桑的年轻眼眸犹疑的看向齐承明, 不确定这个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因为听起来……怎么看都像是第一个选项更便捷,也更一劳永逸。
“那就选第二个。”齐承明温声的安抚着,尽管他现在还不清楚温仲南打算怎么做。他的眼神扫向温二公子,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
温二公子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视线有些凌厉的扫向周围的下人。那两个下人心领神会, 默默退出去交涉了。
‘该改变计划了。’
不多时,那个下人回来了, 手中还隐蔽的攥着一把钥匙, 往这边走来, 交到了齐承明手中。
杨守:“?”
齐承明倒不意外,他什么都没想,利索的直接用钥匙把牢门打开了。那把钥匙串上还有两把小的钥匙,显然是开手腕和脚腕上的锁链用的。
齐承明摸索了半天, 也都一一开了,搀扶着虚弱的青年男人就要离开。
杨守有些结巴,就算是他模糊的前十几年少年时期的经验,也没有这么张狂过:“……表, 表弟,我这么直接出来吗?”
他多年随着父亲兄长在外,本来就不清楚宫中的表弟是什么情况,现在怎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远离京城的千里之外。杨守一时间也不敢细问。但是……已经不需要管官府的看法了吗?
杨守是老实人,他有些慌。
“出来吧。”齐承明肯定,扶着他的那只手微微用力了一下。哪怕他心里也是忐忑,但他相信温二公子。
“救救我们!”“大人!”“也放我出去吧!大人!”看到有一个犯人居然被放出来了,刚才好不容易被安抚下去的其他犯人都激动叫嚷起来,有的拍打着栅栏,有的晃动锁链。
“快走!”温二公子也不听了,揽住大家往门外推去。
齐承明看起来虽然瘦弱,但基建系统一直发挥着能力,像正常少年人那样正处于一股蛮力的阶段,半拖半扛着表兄也不觉得累,健步如飞。
白宣看着体型对比倒是快吓飞了魂魄,连忙冲过来帮忙。
一行人把喧闹声甩到身后逃了出去。
“干什么的!”那老衙役声如洪钟,突然站起来厉喝了一声。另外一个衙役也叫嚷起来:“想干什么?犯人越狱了!”
白宣:“……?!”
“跑两步!回去再说!”温二公子催促着,气息仍然平稳。一行人就鸡飞狗跳的飞快跑了起来。和来时的平稳一比,回去的路程狼狈极了。
“这是我想要的刺激,但是……这刺激也不是非有不可啊!”白宣慌得脸色都白了,忍不住叫着,另一只手还得托着虚弱的杨守,他跑得腿都有些发软。
这还不如安安稳稳的贿赂衙役呢!
“呼……呼……”齐承明跑得大脑一片空白。明明是寒风刺骨的黑夜,他却跑得一身热汗,热气腾腾的,刺激极了。
“有些奇怪。”杨守虽然被拷打的虚弱,但他竭力靠自己跑着,不把重量太多的压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喘气间,他声音低微的凑到小表弟耳边示警,“那些衙役……远远掉在我们后面,他们能追上来的,是不是在……套取我们的位置?”
杨守眉头冷拧着,警觉极了。
齐承明其实也有预料,被表兄点出来以后,他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温二公子的脸色。贵公子被撵得像狗一样狼狈,跟在他们后面跑得大口喘气,但他的脸色却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
齐承明当即就笑了:“表兄你不用担心。”
果然,他们一行人甚至没绕圈,就平安穿过了去时的宵禁防线,回到了暂住的小院里。在后面嚷着追人的衙役却没什么反应,再没有追上来。
“这……呼,到底,呼……是怎么回事?”白宣有些恼火,断断续续的喘着气问。
“这也是演戏,为了帮衙役脱责而已。”温仲南的气息逐渐平复了下来,他自顾自的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看到其他人发干的嘴皮,他赶紧把那个茶壶传过去。
“我的原本计划……是到牢里问清楚怎么办,然后衙役们装模作样的追一段,今晚的事情就结束了。”温仲南举例子。他身为温家幼子的身份,加上白宣白家家主的身份,就算是远在鹤州,这影响力也足够他们办一些险事了。
但杨守突然恢复了记忆,又不愿意交出方子诱捕幕后黑手,那就干脆掀翻桌子吧。
衙役们就当他们阻拦不及,尽量减少他们在事情中的作用。白天只等县衙的人与红生粟的人反应过来……收到温二公子留给衙役的信物——一柄印有温家印章的折扇,后续就是温仲南该怎么殚精竭虑的斟酌博弈了。
“在我留下做这些事情之前,还有一件事——”温仲南嗓音沉稳,眼神落在了齐承明身上。
他要放开手脚和峨山县县衙周旋,就不能投鼠忌器。
“我们今晚就动身,启程回柳州。”齐承明心领神会。他是私自出藩地的王爷,最好回去不给温二公子顾忌的软肋。
“我们一家人……也得去是吗?”杨守凝神问,他坐在黄叔给他拿来的软垫上,黄叔一个老人家,老泪纵横的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看起来快激动坏了。
“最好跟我回去。”齐承明安慰的拍了拍表兄的肩膀。
他知道杨守之前为什么选择不交出方子——哪怕那只是钓鱼执法,钓出红生粟的人一网打尽明明更好。但杨守完全是为了家里担惊受怕的杨母和生病的妻子着想。他们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现在杨守一家同理,在温二公子处理完峨山县的事情之前,他们一家留下也有风险,不仅得派人保护他们,还得给他们喂药疗伤……这还不如让他们一家跟随齐承明回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