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甘心和失落就像看见了一点土壤就迫不及待扎根的植物一样,紧紧抓着他那点自私不放,让他不愿示人的心思不断地生根发芽。
他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想着要将她带回厄加,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疯了似地给了她忘记他的自由和权利,不敢面对她,害怕将“她根本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摊开在自己的眼前。
辛坐在手术室的床上,垂在身侧床铺上的右手用了点力,抬不起来,只动了动手指,勉强握起成拳,很快就无力地展开。
他抬眼望向窗外。
特殊的单向玻璃, 在挡住外面的视线的同时, 也过滤掉了几乎一半的光。昏暗的景色中, 他看到对面建筑中的少女推开窗子, 往外望了一会儿。
虽说是对面,但也隔了不短的距离,身为人类的她本就看不清这里,更何况还有一扇阻隔住任何视线的玻璃。
辛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那一头的少女对上了目光。
他知道她看不到他。
移不开视线的,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的, 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可奇迹般的,两人的视线就这样难舍难分似地黏黏糊糊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羽涅困倦的声音,辛才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唉,早知道就不答应你来厄加了,”羽涅打了个哈欠,“这里的工作时间实在是不太适合我啊。”
辛瞥他一眼:“放过第一前线的人类与他们的兽人搭档,这是交换的条件,你似乎没有讨价还价的理由。”
哈欠卡在喉咙里,羽涅耷拉着眼皮:“知道了知道了。”
换下来的义体就放在手术台上。
金属上锈迹斑斑,也分不出哪里是当年留下来的血迹。
在重返联邦之前,辛从未想过会有摘下这只义体的一天。
他要永远铭记这份痛苦,仿佛取下这只罪孽的机械手臂后,当时枉死的同胞就会被所有人遗忘。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只知道,是她将他从那挥散不去阴霾的过往和无止尽的仇恨中拽了出来。
他也想用这只手牵住她,拥抱她,而不是在他想这么做的同时,连一把伞都无法为她撑起。
视线在那只报废的义体上停留了太久,等到辛再次抬起眼,窗外那道目光早就消失不见了。
羽涅走近了些,打量着辛裸露在外的右臂义体,崭新的金属上出现了几处暗痕,已经隐隐有些崩坏的迹象。
“看来能与你匹配的义体必须达到当年'战争兵器'的等级,否则根本没有办法承受你精神力的强度。这只新义体也撑不了多久了,厄加的义体工程发展远不如联邦,想要制作出能够完全取代'战争兵器'的替代品,恐怕得回到联邦,找我的师兄师妹帮忙。”
他思维跳脱,说了一半,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话说回来,你的身份也并不难猜。临时的完好右臂骗得了姜璎一时,也不可能永远瞒下去。她很聪明,你总有一天会在她面前暴露的。你是真的不打算主动告诉她吗?”
辛冷冷地掀起眼。
“……”
羽涅在那压迫感十足的眼神下败下阵来,“好吧好吧,我不会透露给她的。对了,你说她的认知障碍又反复了,是真的?”
“嗯。”辛的眼神暗了暗,没有多言。
“行,那我去和她聊聊吧。”羽涅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底浓重的黑眼圈,“但是我并非心理医学专业,你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哈。”
厄加帝国早就已经没有人类,这里的兽人医生根本不了解兽人认知障碍这种心理疾病。更何况,姜璎是人类,并非所有兽人都对人类友善,辛不信任厄加的兽人,不可能将她置于潜在的危险之下。
让羽涅帮忙是不情之请,至少辛能确认,他对姜璎没有任何恶意。
他朝着羽涅点了点头:“多谢。”
“哎呀哎呀,能从厄加帝国的主将大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真是——”
玩笑似的恭维在辛的冷眼注视下戛然而止,羽涅干咳两声,“你好像一点也不好奇我刚刚提到的'师兄'和'师妹'啊?”
辛面无表情。
羽涅又自己悟了。
“好吧,你早就调查清楚我和闻人、楚钰的关系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莫名其妙就信任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联邦军医,让我去给姜璎治什么认知障碍。”
他忍不住又补了句,“你真不告诉她你就是宿珩?别等她被别人哄走了,有你后悔……”
话还没说完,辛就从手术床上站了起来,拧紧了眉,抬起左手戴上面具,罩起兜帽。
“怎么了?”
羽涅莫名其妙,看到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时又是一愣,“等等,你的右臂还没……”
“砰”的一声巨响,手术室的门被辛暴戾的气息凭空撞开。
塔纳托斯。他的信息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闯入的目的,是她——
辛顾不上还没能恢复行动能力的右手,神色匆匆地往姜璎所在的方向赶。
当看到她被塔纳托斯逼到角落里,展开羽翼的龙族兽人在她面前下跪求偶的时候,辛的心脏几乎骤停,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已经行动起来,将塔纳托斯一把掀开,尾巴卷着她过来护在怀中。
“离她远一点,塔纳托斯。”
他维持着面无表情,说出口的话却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
“——还有,我就是喜欢有夫之妇,就不劳你费心了。”
塔纳托斯眯起眼,悠哉地靠在墙边。
他似乎异常享受辛失控的场面,背后的翅膀随着他大笑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真不错啊,只是消失了这么一小段时间,他就多出了这么一个致命的弱点。
辛伪装身份前往联邦的时间并不久,对于生命以百计数的龙族来说,更是一眨眼的功夫。
已经几百岁的塔纳托斯并非因为什么了不起的缘由要与辛作对,仅仅只是觉得有趣,将这个从已经覆灭的拜列尔帝国逃来厄加的兽人,当成了打发时间的观察对象。
而如今在他眼里,作为人类的姜璎则成了更加有趣的存在。
龙的眼睛中流动着斑斓的色泽,目光从辛的身上移开,慢悠悠落在姜璎的身上时,眸光变幻的频率更加疯狂。
“是吗?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嗜好。”
这是对辛说的话,塔纳托斯的眼神却始终落在姜璎的脸上,盯着她因为不悦而紧抿的嘴唇,肆无忌惮地舔了舔自己嘴角没抹干净的血渍,“既然如此,今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姜璎,我说的话依然有效,如果辛也要来掺一脚的话,我也不介意当你的第三个配偶。”
不等她回应,塔纳托斯的脚下聚起黑雾,他身后的羽翼将他整个人裹在其中,再次展开时,已经不见他人影,只剩下他刻意留下的两枚黑色羽毛。
与一句回荡在周围,久久不散的话音:“——下次再见的时候,希望你已经考虑清楚。”
一阵沉默后,辛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
他不知道刚刚自己伸出尾巴圈她过来时,她有没有看到。
可见她一副并不惊讶的样子,她许是根本没有认出他来。
辛既觉得庆幸,又觉得失落。
或许,她根本不记得“宿珩”尾巴的样子,即使他就这么将斗篷掀开,将尾巴暴露在她的眼前,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闭了闭眼,将这些患得患失的情绪压下来,冷下声音,不敢让她发现自己的失控。
“塔纳托斯非常危险,不要相信他的任何话。他只是想在别人身上寻找乐子,不是真的想要做你的伴侣。如果你答应他,过不了多久,他觉得腻了,就会——”
辛说不下去了。
他发现姜璎正盯着他的脸看,像是在发呆,根本没有认真听。
辛确认自己戴了面具,眼睛的颜色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与伪装成“宿珩”的时候全然不同。
她为什么这样看他?
辛紧张得不自觉吞咽,喉结上下滚动时又难以自制地联想到了在她面前戴上止咬器的时候。他不禁想,如果换做是别人,换做是此刻的他,换做塔纳托斯,又或者是任何一个人,只要在她的面前示弱,佯装痛苦,她也会像帮“宿珩”一样,用那种暧昧的方式帮他们吗?
无数念头在辛的脑海中翻涌了一遍,姜璎却只是回过神来一般,困惑地朝他眨了眨眼。
“就会什么?”
她盯着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忽然朝他伸出了手。
指尖覆上面具的边缘,辛猛地一震,在她专注的眼神下踉跄着后退一步,狼狈地撞在了墙上。
瞧瞧,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兽人莫名其妙地向她求偶,她的小狗就自乱阵脚,慌不择路。
甚至在听到她说自己已经结婚的言论时,都没有联想到她的认知障碍反复是装的。
他不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吗?
真可爱。
姜璎又上前一步,扬着下巴望向他。这一次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辛却觉得她正牵引着套在他脖子上那条看不见的狗绳,引诱着他自己卸下伪装。
“辛?”她弯着眼,唇角凹陷着小小的梨涡,“我突然有点好奇,你面具下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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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有点赶明天可能小修一下)
第102章
辛。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可明明是他使用时间最长的一个名字,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他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话高兴,反倒被复杂的情绪搅得五味杂陈。
在他还是“宿珩”的时候, 她看不见, 不知道有没有期待过看到他的样子。如今的“辛”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认识几天的陌生人, 她却已经开始好奇他面具下的样貌。
辛不知道, 自己应该嫉妒的是从前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
他忽然想让她知道他就是“宿珩”,却又不敢让她知道。
她一定会生气他骗她吧。
这样一来,他就再一次给了她抛弃他的理由。
然而当她再次抬起手,覆上他面具的边缘,抚摸着比她预期中还要凉的金属,因此而露出退却的表情时,辛心底复杂的情绪终于爆发。
他握住她想要缩回去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拽着她进了房间。
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他斗篷下的尾巴卷着她的腰将她抱上玄关高高的台面上,姜璎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迅速收回的尾巴,就被身下冰冷的大理石激得浑身一颤。她刚想逃,滚烫的胸膛立刻压了上来,修长的腿顶在她膝盖之间,靠近时又将她因为冷而发抖的双腿分开。
她却没有因此感觉到被压制,反倒因为平视、甚至略微有些俯视他的高度,而获得了一些物理上的居高临下感。而在为了保持平衡,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双腿夹住斗篷下紧实精瘦的腰时,这种掌控着他的感觉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