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白杨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偶尔传来几声远处卡车的鸣笛, 陈远疆的水壶就放在桌角。
舒染的笔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却没有写下新的内容。
陈远疆的到来, 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那句几乎听不清的“嗯”,他刻意挡风的动作,他生硬的陪伴和叮嘱, 还有林副政委那看不出深浅的一瞥……这些细节反复在她脑海里回放。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让她的感知更为敏锐。
她很清楚,在这个强调集体和服从的年代,单纯地展示成绩、诉说辛苦是远远不够的。领导们需要看到的是“服从安排”, 是“大局观”, 甚至是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雪舟的到来, 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推力, 就是一种默契。
直接对抗?那是最愚蠢的做法。不仅会得罪林副政委, 很有可能会给她扣上骄傲自满、不顾大局的帽子。
那么, 该如何破局?
“麻烦……”舒染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低声自语。在这个成分论、出身论的年代,个人情感必须让位于现实生存。更何况, 陈远疆身份特殊,背景成谜, 与林副政委似乎也有旧谊。和他牵扯过深, 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时空, 有一个人,会因为听说另一个男人请她看电影,就不声不响地从偏远的连队赶到师部,用他那套别扭的方式宣示存在,提供支持。这种感觉,并不坏。
然而,眼下绝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候。杨振华透露的消息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林副政委有意让林雪舟主导示范点,这意味着她辛苦开创的局面可能为人作嫁。孙处长的态度暧昧,既有赏识,也可能基于更复杂的考量。
她必须抓住后天的汇报机会。
舒染的身体向后靠去,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里。她来自二十一世纪,见识过更复杂的职场博弈和话语权争夺。那个时代教会她,有时候,以退为进,将自身价值与更高层面的利益进行捆绑,才是更高级的策略。
她不能只说自己做了什么,她要让领导们意识到,她所做的,以及只有她能做好的这些事情,对于师部乃至兵团想要树立的这个招牌,有多么重要。
思路逐渐清晰。汇报的核心,不能仅仅是展示成绩,更要强调她作为创始者和实践核心的不可替代性。她要让所有与会者,尤其是可能到场的更高层领导明白,启明小学和扫盲工作的灵魂,是她舒染与基层群众的实践智慧,是她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开拓局面的能力。
她重新拿起笔,在提纲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词:可复制性、可持续性、群众基础、潜在风险。
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符号——兵团基层教育探索中,最具代表性、最接地气、也最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标杆。
最后一点,她写得格外谨慎。这不能是威胁,而必须是一种充满责任感的担忧。
她知道,孙处长是务实派,看重工作实效。林副政委虽然可能想提拔侄子,但作为高级领导,他更在乎的是政治正确和工作成绩,一个失败的示范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她要做的,就是在汇报中,巧妙地将“舒染”这个名字,和“示范点成功”这个目标,深度绑定在一起。让领导们觉得,维持现状,让她继续主导,是确保示范点成功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
不能写成乞求的口吻,得是展示价值。
思路清晰后,舒染感觉心中的块垒消解了大半。她开始重新调整汇报的结构和措辞,将那些现代管理思维中关于“核心竞争力”和“不可替代性”的概念,用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语言包装起来。
直到夜深人静,隔壁房间的鼾声隐隐传来,舒染才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汇报提纲已经被修改得密密麻麻,重点突出,逻辑清晰,既充分展示了成绩,又恰到好处地暗示了关键所在。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窗边。深秋的凉意透过窗缝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拿起陈远疆那个水壶,拧开,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白开水。
“尽人事,听天命。”她对自己说。但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听天由命的茫然。她为自己争取过,努力过,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无愧于心。
第二天,舒染几乎足不出户,全心投入到汇报稿的打磨和演练中。她谢绝了所有不必要的打扰,连午饭都是请对面屋的女干事帮忙从食堂带回来的。
下午,门外传来敲门声。舒染以为是女干事来了,头也没抬地说了声“请进”。
脚步声走近,带着一种熟悉的沉稳。舒染抬起头,微微一怔。
是陈远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苹果和几本书。
“陈干事?”舒染放下笔,有些意外,“你怎么……”
“顺路。”陈远疆把网兜放在桌子一角,目光扫过她铺满稿纸的桌面,“看你没去食堂。”
他的解释依旧简洁,但舒染注意到他说的不是“开会顺路”,而是“看你没去食堂顺路”。
“在准备明天的汇报。”舒染指了指桌上的稿纸,“时间有点紧。”
陈远疆“嗯”了一声,视线落在那些写满字的纸上,没有追问具体内容,只是说:“劳逸结合。”
然后,他拿起那几本书,递了过来:“看看有没有用。”
舒染接过来一看,是几本关于教育学、心理学和边区社会调查的旧书,书页泛黄,但保存尚好。
“这……”舒染惊讶地看着他,“你从哪里找来的?”
“师部图书馆有些旧藏书,按规定不能外借,我跟管理员打了招呼,你可以在这里看。”
舒染翻看着书页,发现其中一本《边区教育初探》里,某些段落旁边有极细的铅笔做的记号,勾勒的重点恰好与她思考的某些方向不谋而合。
她抬头看了陈远疆一眼,他正看着窗外。
她心里明白,他一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和时间。
“谢谢。”舒染真诚地道谢,手指摩挲着书页,“很有用。”
陈远疆转回头,目光与她接触一瞬,又迅速移开,落在那个网兜上:“苹果是我买的。听说……补充维生素。”
舒染看着那两个红彤彤的苹果,在这个季节的新疆,这也是稀罕物。她拿起一个,苹果带着清新的果香。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舒染摩挲着光滑的苹果表皮,心里权衡着。他的关怀如此明显,再装糊涂就是矫情了。有些话,必须说开,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她放下苹果,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陈远疆,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陈远疆,”她再次名带姓地叫他,“你对我这么好,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不怕……影响你的前途?”
她想知道,在这个界限分明的时代,他愿意为这份尚未挑明的情感,承担多大的风险。
陈远疆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舒染继续往下说,条理清晰,点明利害:“现在师部里,关于示范点、关于林老师、关于我,说什么的都有,眼睛都盯着呢。你一个师部保卫处的干部,三天两头往我一个成分不好的女知青这里跑,还这么……关心。”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依旧沉默,便把那层最关键的窗户纸捅破:“你就不怕有人捕风捉影,说你立场不坚定,跟资本家小姐划不清界限?说你利用职务之便,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缓,但问出的问题却很尖锐。在这个作风问题能毁掉一个人前途的年代,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林副政委昨天也看到你了。”舒染补充道,“他和你有旧谊,但越是这样,盯着你的人可能越多。你前途正好,为了这点小事,值得吗?”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陈远疆的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眼神沉了一下。
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舒染能看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口号声。
过了许久,久到舒染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用玩笑话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时,他开口了。
“我做事,只看该不该,不管别人怎么说。”
“该”与“不该”,这是他最简单,也最根本的原则。
“不管是林副政委那里,还是老首长那里,”他继续道,语气里没有攀附,也没有畏惧,“我尊重他们,但我的路,我自己走。”
最后,他总结道:“我的前途,我自己挣。不靠揣摩上意,也不靠避嫌。如果连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人、对的事都做不到,这前途,不要也罢。”
舒染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在这个年代能遇到这样一个执拗又真诚的人,是何其珍贵。
她忽然觉得,之前那些关于利弊得失的算计,在他这番直白坦荡的话语面前,显得有些狭隘了。
“我明白了。”舒染拿起一个苹果,递向他,“一起吃?”
陈远疆看着递到眼前的苹果,又看看舒染带着笑意的眼睛,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
他拿着苹果,没有吃,只是握在手里。
“明天的汇报,”他换了个话题,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苹果放在桌子上“林副政委可能会到场。”
舒染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做好准备。”陈远疆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鼓励,“你做得到。”
说完这句,他似乎完成了此行的所有任务,不再停留。
“我走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陈远疆。”舒染在他身后叫住他。
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谢谢你。”舒染说,声音柔和,“书、苹果……还有你的话。”
陈远疆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应,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舒染看着桌上那几本书和两个苹果,拿起那个被陈远疆握过的苹果,咬了一口,果肉又甜又脆,汁液里带着一丝酸。
第106章
第二天上午, 师部教育科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除了孙处长、李干事、赵干事等教育科人员,还有几位舒染不认识的、气质沉稳的中年干部坐在前排。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孙处长旁边的林副政委。他穿着便装, 神色平和,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让舒染有些意外的是, 杨振华也来了,坐在靠后的位置,对点了点头。
会议室里的气氛算不上严肃, 但也绝不轻松。
舒染站在讲台前,深吸一口气。她今天穿上了自己最整洁的一身旧军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清亮, 姿态沉着。
她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陈远疆,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但在她看过去时, 表情变得柔和, 冲她点了一下头。
她也看到了坐在稍后位置的林雪舟。
“各位领导, 各位同志,”舒染开口了, 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基层磨砺的沉稳,“我今天汇报的题目是《扎根基层, 务实创新——畜牧连启明小学扫盲与基础教育工作实践与思考》。”
她没有用任何花哨的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她首先展示了孩子们最初的作业本,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用石灰块画的画, 与现在工整了许多的字迹和简单的造句形成鲜明对比。
她没有过多强调自己的功劳,而是用大量生动的细节,还原了工作的全过程。
她讲到如何动员学生:“……光讲大道理没用, 得让他们看到实惠。我跟一位文盲母亲说,认了字,以后领工分票不怕被人糊弄。跟牧民大叔说,让孩子学点汉字,将来看得懂兽药说明,羊羔生病少死几只。他们听不懂‘开启民智’,但他们听得懂‘少吃亏’、‘多活羊’。”
台下有人微微颔首。
她讲到如何解决资源困境:“……没粉笔,捡石灰块,去石灰窑废料堆找能写字的碎石灰头。没纸,就用旧报表背面,孩子们在地上划拉也行。后来,连队家属帮我们收集用过的练习本,李秀兰同志从副业队找来烧过的羊骨头,我们削尖了当笔用。办法总比困难多,就看肯不肯想,肯不肯干。”
她展示了自制的石灰笔、骨炭笔,还有那些用废纸装订的练习本。
她重点阐述了“生产学习一体化”和“实用扫盲”的理念:“……我们把课堂搬到田埂上、渠沟边,干活歇气的时候,教他们认有关生产的字词。许君君卫生员教他们卫生知识。这些知识,学了马上就能用,大家就有兴趣。扫盲不是为了一张文凭,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好,让脑袋更清楚。”
她提到了遇到的阻力,比如周巧珍的刁难、赵卫东最初的不理解,李大壮事件后家属态度的转变,但最后都妥善解决并赢得了支持。
她甚至没有回避周文彬事件,将其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强调了在边境地区保持警惕的重要性,以及教育工作中品行引导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