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特派员?真是稀客。”杨振华也颇为意外,脸上挂着客气的笑,“来师部开会?”
“嗯。处理点公事。”陈远疆言简意赅,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舒染身上, 像是解释, 又像是陈述, “刚到。听说你在这里。”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舒染听懂了。他是到了师部, 打听到她在食堂这边,就找过来了。
可是……“听说”?听谁说?他一来就打听她的行踪?
舒染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陈远疆又道:“还没吃饭?”
“正要去。”舒染下意识地回答。
“一起?”陈远疆这话是看着舒染说的,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仿佛他从畜牧连赶过来, 就是为了和她一起吃这顿晚饭。
杨振华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看看陈远疆, 又看看舒染,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有种他无法介入的默契。
他识趣地笑了笑:“那……舒染同志,陈特派员, 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汇报的事,回头再说。”
说完,他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看着杨振华消失在食堂门口,舒染才转回头,看向陈远疆,挑了挑眉:“陈特派员,你这公事,办得挺突然啊?”
陈远疆避开她探究的目光,抬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依旧平淡:“师部保卫处临时有个会议。顺路过来看看。”
“顺路?”舒染差点笑出来,从师部大门到食堂,可一点也不顺路。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那双总是审查一切的眼睛,此刻却微微垂着,盯着地面。
一个猜测忽然冒了出来——他该不会是……听说了杨振华邀约的事,特意跑来的吧?
这个念头让舒染故意板起脸:“哦,开会啊。那陈特派员快去忙吧,别耽误了正事。”
陈远疆终于抬起眼,看向她。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会开完了。吃饭。”
说完,也不等舒染回应,径直转身朝食堂走去。那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反正我跟定你了”的执拗。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这师部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而眼前这个男人心里藏着的,或许比她以为的还要多。
她快走几步,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走入喧闹的食堂。
“陈干事,”她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你该不会是怕我在师部被人欺负了吧?”
陈远疆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舒染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听到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混在食堂的嘈杂里,几乎微不可闻。
但舒染听到了。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食堂里人声鼎沸,混杂着饭菜香和嘈杂的谈笑。打饭窗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大多是师部各科室的干事和工作人员,衣着体面,神态也比连队职工多了几分闲适。
陈远疆和舒染的出现,引来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打量。陈远疆这身冷硬的气质,在师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舒染,虽然穿着朴素,但清秀的容貌和沉静的气质,也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两人默默地排在队伍末尾。
“想吃什么?”陈远疆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但舒染听清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在后世寻常不过的一句询问,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出自陈远疆之口,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上了点不合时宜的……亲密。
“都行。”舒染垂下眼,看着自己磨得起毛的袖口,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
陈远疆没再说话。轮到他们时,他上前一步,对着窗口里的师傅说道:“一份土豆丝,一份白菜粉条。四个窝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盆里所剩不多的红烧肉罐头,补充道,“再加一份红烧肉。”
那红烧肉是稀罕物,油光锃亮,价格不便宜。舒染下意识想开口说不要,但陈远疆已经利落地付了钱和粮票。
他端着堆得满满的铝制饭盒,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舒染跟过去,坐在他对面。
小小的方桌,距离瞬间被拉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军装领口磨出的毛边,看到他挺直鼻梁上被风吹出的细微裂口。
陈远疆将那份油汪汪的红烧肉推到舒染面前,自己则夹了一筷子寡淡的土豆丝,就着窝头,沉默地吃了起来。他的吃相不算文雅,却很有种效率,仿佛吃饭也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舒染看着眼前那份红烧肉,又看看他。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浑身上下透着一如既往的克制。
她拿起窝头掰开,夹了一小块红烧肉进去。肥瘦相间的肉块在窝头衬托下显得格外诱人。她咬了一口,久违的肉香在口腔里弥漫开。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几乎是奢侈的享受。
“连里……一切都好?”舒染咽下口中的食物,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她没问他来开什么会,她知道,他若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头也没抬,“孩子们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舒染的心软了一下。她想象孩子们趴在教室门口张望的样子。
“快了,材料弄完,做个汇报就回去。”她说。
陈远疆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落回饭盒里:“遇到麻烦了?”
他问得直接,舒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能怎么说?说可能被人摘桃子?说领导可能想把她调走?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没有实证。
“没什么,就是工作上的事。”她含糊道,低头喝了口白菜汤。
陈远疆不再追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不同于之前的尴尬,这种沉默里,似乎流淌着某种无需言说的东西。
周围的喧闹成了背景音,将他们这个小角落隔绝开来。
舒染偷偷抬眼看他,他正专注地挑着粉条。
“杨干事……”陈远疆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人怎么样?”
舒染心里坠了一下,果然。
她抬起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舒染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军用水壶——是陈远疆刚才递给她的那个,拧开,喝了一口水。动作不紧不慢,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她看着陈远疆,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狡黠:“杨干事?人挺热心的,消息也灵通。怎么了,陈特派员对他感兴趣?”
她故意把问题抛了回去,想看看他的反应。
陈远疆的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松开。他避开她的视线,用筷子拨弄着饭盒里的白菜:“随口问问。”
“哦——”舒染拖长了声音,身体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他还请我看电影来看。”
这话一出,她看到陈远疆的眼神冷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他没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舒染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又开始涌动,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等着他的反应。
过了好几秒,陈远疆才重新拿起窝头咬了一大口,咀嚼的动作显得有些用力。他咽下食物,目光落在桌面的某一点,声音硬邦邦的:“师部……人际关系复杂。你一个人,多留个心眼。”
咦?他没评论杨振华,也没有对电影邀约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这样一句干巴巴的长辈式叮嘱。
舒染琢磨着,听出了别的味道。那是一种不便明言的关切,甚至……可能是一点酸意?
她忽然就不想再试探下去了。有些东西,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反而更有韵味。
“我知道。”舒染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点点头,“谢谢。”
这句谢谢,含义模糊。谢他的提醒?还是谢他这份别扭的关心?或许都有。
陈远疆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放松下来。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期间有认识陈远疆的保卫处干部过来打招呼,好奇地看了舒染几眼,陈远疆也只简单介绍是“畜牧连的舒染同志”,便再无多话。
吃完饭,陈远疆利落地收拾好两人的饭盒。他站起身,目光落在舒染脸上。
“走吧。”
舒染愣了一下,“……去哪?”
“送你回招待所。”陈远疆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抬手自然地接过舒染手里那个军用水壶,挎在自己肩上。“晚上路黑。”他解释了完他所有的行为,并给出了解决方案。
舒染没再说什么,默默站起身,跟在他身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食堂。晚风吹来,走在前面的陈远疆侧头瞥了她一眼,脚步放缓了些,恰好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
师部的路灯间隔有些远,周围偶尔有下班的人走过,看到并肩而行的他们,投来或好奇或了然的目光。
脚步声在安静的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和她的。
舒染偷偷侧目看他。他走路的姿势永远那么挺直,肩背宽阔。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
“汇报准备得怎么样了?”陈远疆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看她,目光看着前方的路。
“差不多了。”舒染回答,“就是把我们在畜牧连做的那些事,挑重点说说。”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停顿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实话实说就行。你做的工作,大家都看得见。”
“我知道。”舒染轻声说,心里安定不少。
又走了一段,招待所的轮廓已经能看见了。陈远疆的脚步慢了下来。
“林雪舟……”他再次开口,这个名字让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的审慎,“他伯父林副政委,为人还算正派,看重实绩。”
舒染心头一动。他这是在给她提供信息,帮她分析形势。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所以,关键还是看你能拿得出的东西是不是够实,”舒染接话道,心里渐渐明晰。
“嗯。”陈远疆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快又移开,仿佛只是无意的一瞥。
已经到了招待所门口。灯光下,他的面容清晰起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就送到这吧。”舒染停下脚步,“谢谢你送我回来。”
陈远疆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
“早点休息。”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将肩上的水壶取下,递还给她。“这个你留着,师部打热水方便。”
“好。”舒染接过来,点点头。
陈远疆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舒染站在招待所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摩挲着手中那个水壶走进招待所。
第105章
师部招待所的房间里, 灯光昏黄。舒染坐在靠窗的小桌前,面前摊开着整理好的汇报提纲和厚厚一叠手写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