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感觉自己也要撑到极限,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的时候, 岩石缝隙外,隐约传来了人声,还有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由远及近。
“……排长!这边!这里有痕迹!”
是民兵排的人,他们找过来了。
舒染精神猛地一振,想开口呼喊,却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努力抬起手臂, 摸索到身边一块松动的石块, 用尽最后的力气, 朝着岩石外扔去。
“啪嗒。”
“那边有动静!快!”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朝着岩石缝隙靠近。
手电筒的光柱照了进来, 晃得舒染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光线定格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
民兵排长带着两个小伙子出现在洞口, 看着里面的情形, 所有人都愣住了。
舒染脸色冻得青白,棉袄敞开着, 紧紧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陈远疆,陈远疆的外层军大衣和棉衣被撕扯开着, 里面是裸露的胸膛,他头靠在舒染的肩颈处, 脸上裹着她的围巾。
这画面, 冲击力实在太强。
短暂的安静后,民兵排长率先反应过来,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但立刻快步上前,蹲下身:“舒老师?!陈特派员怎么样?”
舒染抬起头看着排长,声音嘶哑的厉害:“快……救人……”
说完这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她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开了,强撑的力气瞬间抽离,眼前一黑,身体向前栽去。
“舒老师!”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到民兵排长焦急的呼喊,感觉到有人扶住了她,似乎还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是错觉吗?
她来不及细想,便陷入了黑暗。
舒染是在自己那间小土坯房的床上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的酸痛,喉咙干得冒烟,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糊着旧报纸的顶棚,以及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的光。
“醒了?谢天谢地!”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舒染偏过头,看到许君君正坐在炕沿的小凳子上,手里还拿着一个搪瓷缸子。王大姐和李秀兰也立刻围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许君君放下缸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退了,就是还有点虚。”
“水……”
王大姐赶紧把温着的热水端过来,小心地扶起她,一点一点喂她喝下。舒染感觉好受了些。
“我……睡了多久?”她声音依旧沙哑。
“一天一夜了。”王大姐眼圈有点红,“可吓死我们了!你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人就敢往老冰崖跑!”
舒染扯了扯嘴角,没力气解释,只是问:“他呢?陈……陈特派员怎么样?”
房间里安静了一下。
许君君接过话头,语气沉重:“救回来了。严重失温,左臂应该是开放性骨折,我已经给他做了复位和固定,但医疗条件有限,需要尽快送去团部或者师部医院。身上还有多处冻伤和擦伤。现在人还没醒,一直在发烧。”
还没醒……发烧……
舒染的心沉了沉。在这种医疗条件下,他感染的风险极高。
“人在哪儿?”她问。
“在卫生室隔壁的屋子躺着。”许君君看着她,“刘书记和马连长都去看过了,师部保卫处和团部也接到了通知,估计很快会派人来处理。”
许君君说完又想起来什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连队的路已经陆续通畅了,咱们也能和上面联系上了。”
舒染点了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我去看看。”
“哎哟我的舒老师!”王大姐一把按住她,“你自己也刚从鬼门关走一遭!烧刚退,身上还有冻伤,去看什么看!那边有人看着呢!”
“就是,舒老师,你先顾好你自己。”李秀兰也劝道,“陈特派员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舒染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她重新躺了回去,但心里的焦躁并未平息。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换了个问题。
“民兵排的人把你们背回来的。”许君君说,“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可立了大功了!排长说,要不是你,他们不一定能那么快找到准确位置,陈特派员恐怕也……”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王大姐拍着胸口,后怕不已:“你说你,一个女人家,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和胆子!真是……真是……”她“真是”了半天,也没找出合适的词,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李秀兰则是一脸敬佩地看着舒染:“舒老师,你真厉害!我们都听说了,你找到陈特派员,还给他接了骨,暖……连民兵排那些大小伙子都说你胆大心细!”
舒染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对了,”许君君像是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你们被救回来的时候……样子有点……那个,连队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
舒染的心沉了下去。她当时为了给陈远疆取暖,确实几乎脱光了他的外衣,自己也是紧紧抱着他……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风气相对保守的年代,这绝对是惊世骇俗的。
王大姐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啐了一口:“有些人就是嘴碎!也不看看是什么情况!救命要紧还是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要紧?舒老师是为了救人!”
李秀兰也附和:“就是!要不是舒老师,陈特派员说不定就……”
舒染沉默着。流言蜚语,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但她担心这会影响陈远疆。他那么注重原则和影响的一个人……
“连里领导怎么说?”她问许君君。
“刘书记和马连长当场就表态了,说你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人,是英勇行为,让下面的人不要乱传闲话。”许君君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是……这种事儿,领导表态归表态,底下人偷偷议论,也管不住。”
舒染明白了。领导层面,至少明面上是支持她的。但群众层面,尤其是本来就不太看得上她、或者对她有意见的人,恐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知道了。”舒染平静地说,“随他们说去吧。”
她现在没精力去管这些。陈远疆还昏迷着,他的伤势,还有……他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子里。
“舍不得你……”
那到底是他意识不清的呓语,还是……藏在心底的真话?为什么说舍不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然后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舒染强迫自己吃饭、喝水、休息。她的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冻伤的地方擦了药膏,渐渐好转。她能下地走路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室隔壁的屋子。
屋子里弥漫着伤药的味道。陈远疆躺在靠墙的一张简易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在冰窟里好了很多。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了些,但额头依旧敷着湿毛巾,显示烧还没完全退。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和绷带,固定在胸前。
许君君的舍友红梅正在给他换额头上的毛巾。
“舒老师来了。”红梅看到舒染,连忙打招呼。她现在是整个连队的焦点人物。
“他怎么样?”舒染走过去,看着陈远疆的脸。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眉宇间少了平日里的冷硬。
“烧退了一些,但还是反复。君君说只要能熬过感染关,问题就不大了……就是一直没醒。”
舒染笑着点了点头,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红梅你休息休息,我看着他。”
红梅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舒染看着陈远疆,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棉签,蘸了温水,一点一点涂抹在他的唇上。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醒他。
“陈远疆,”她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你可得挺住。赶紧好起来,啊。”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倔强:“你在老冰崖说的话……说话得算话。”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胸膛微微起伏。
舒染就这么陪着陈远疆,从中午坐到了下午。
天色渐渐黑下来,舒染起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时,余光似乎瞥见的嘴唇动了一下。
她紧紧盯着陈远疆的脸。
等了半晌,再也没有动静。
是错觉吗?还是……
她心里存了疑,但没有声张,默默离开了屋子。
流言果然如预料的那样,在连队里蔓延。
舒染去食堂打饭,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
“就是她……胆子真大,一个人就敢去找男人……”
“听说找到的时候,两人抱得紧紧的,衣服都……”
“啧啧,资本家的小姐,就是开放……”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是去救人的!”
“救人?谁知道是不是早就……借着机会……”
“嘘!小声点!刘书记都发话了,不让乱说!”
舒染面不改色地打完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安静地吃。王大姐和李秀兰端着饭碗凑过来,一左一右把她护在中间,瞪着眼睛把那些窥探的目光都瞪了回去。
“别理那些长舌妇!”王大姐气呼呼地说,“一个个闲得腚疼!”
李秀兰也小声安慰:“清者自清,舒老师,咱们问心无愧!”
舒染笑了笑:“我知道,没事。”
她确实不太在意。比起这些流言,她更关心陈远疆的伤势,以及师部或者团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陈远疆是师部保卫处的特派员,他的受伤不是小事。
第三天下午,舒染正在自己屋里活动手脚,准备明天就去学校看看,许君君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怎么了?”舒染看她脸色不对,问道。
许君君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得有些皱巴巴的纸,递给她:“刚才师部来人了,一个是保卫处的干事,另一个是干部处的。他们来看过陈远疆,然后……这个是从陈远疆那件军大衣内衬口袋里找到的。”
舒染接过那张纸,展开。
是一张调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