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的格式,盖着红色的公章。内容清晰明了:
调令
兹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x师x团畜牧连支边青年舒染同志,因家庭原因及本人实际情况,经研究决定,调回原籍上海市,另行安排工作。
望接到调令后,于十日内办理相关手续,前往上海市xxx区xxx街道报到。
落款处是师部干部处的公章和日期。日期正好是陈远疆回连队的时候。
舒染捏着这张纸,思绪纷乱。
原来他带回了这个。他说的“舍不得”原来是这个意思。
调回上海,这是多少支边青年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机会。回到城市,离开这艰苦的环境……
他是没来得及?还是……他根本就不想给她?
联想到他昏迷前的那句“舍不得”,舒染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既酸涩又茫然。
“染染,你……你怎么打算?”许君君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舒染抬起头,“这调令,还有谁知道?”
“应该就我和那个干部处的干事。他发现后直接交给我了,让我转交给你。当时保卫处那个干事也在场,不过他在看陈远疆的伤情,可能没注意。”
许君君顿了顿,补充道,“那个干部处干事还说,让你尽快做决定,调令有效期有限。如果决定回去,连队这边会给你开证明,师部手续他们去协调。”
舒染把调令重新折好,放进口袋里。
回去吗?
回到上海,回到相对舒适的环境,远离这里的风沙、艰苦、流言蜚语,还有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
她可以继续做她的老师,甚至可能有更好的发展。
可是……
她眼前闪过启明小学那些孩子们的眼睛,闪过王大姐、李秀兰她们的脸……
还有那个此刻正昏迷不醒的男人。
她走了,学校怎么办?扫盲班怎么办?那些牧区孩子怎么办?
她舒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被情感牵绊了?
许君君看着她挣扎的神色,叹了口气:“染染,我知道你放不下这里,放不下学校,也放不下……他。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而且,现在连队里这些流言……对你也不好。回上海,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舒染沉默了很久,久到许君君以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调令,我先收着。”舒染说,“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得由我自己决定。而不是因为流言,或者因为某个人。”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有些人,有些事,我得亲眼看着,亲自弄明白。”
第114章
舒染把那张塞进了樟木箱最底层, 压在几件旧衣服下面。
外面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甚至还多出了香艳的版本。
“她们懂个屁!”王大姐灌下半碗凉水,“要不是舒老师, 陈特派员就硬在冰崖下面了!这是救命!是功绩!”
舒染走过去,给王大姐顺顺气:“大姐, 别为这个动气。话说不死人,也养不活人。”
李秀兰忧心忡忡:“可她们说得太难听了……对你名声不好。”
“名声?”舒染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淡, 带着点冷,“名声是活给别人看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我现在没空操心那个。”
她确实没空。陈远疆依旧昏迷,高烧反复。许君君守的时间比她长, 眼下一片乌青。“伤势控制住了, 但失温太严重, 身体机能需要时间恢复。他能捡回这条命, 舒染, 真是你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舒染没接话, 只是把灌了热水的暖水袋又往陈远疆的脚边塞了塞。他闭眼躺在那儿,脸色苍白, 那条骨折的左臂被木板夹着固定在胸前。
她看着他,想起他那句含混不清的“舍不得”。心口某个地方闷闷的。
但她很快就把这点异样压了下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林雪舟来找她, 他带来了师部最新的消息。
“舒染同志,关于示范点的规划, 师里很重视。”他开门见山, 语气是公事公办的腔调,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孙处长指示, 要我们尽快拿出更详尽的方案,尤其是关于教材系统化和牧区教学点推广的部分。”
舒染请他坐下,倒了杯热水。“林老师有什么具体想法?”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整合现有的教学资源,形成一套可复制的模式。你的实践经验非常宝贵,但需要理论提升和系统化梳理。”林雪舟看着她,语气诚恳了些,“这次……你救了陈特派员,很勇敢。”
舒染扯了扯嘴角,没接这个话茬。“系统化梳理是必要的。不过林老师,理论提升的前提,是确保这套模式在在类似的基层连队能真正扎根,能解决实际问题。我最近在整理学习反馈,发现光是有用还不够,得让人觉得离不开。”
她拿出厚厚一沓用废报纸装订的册子,“你看,我们的教材,我们的系统,得围绕这个‘离不开’来做文章。”
林雪舟翻看着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教材,神情专注,半晌才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之前过于理想化了。基层工作……确实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也更……生动。”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承认自己的不足。舒染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表示,只是就着教材的具体细节和他讨论起来。
临走时,林雪舟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上次和你说的,师部教育科那边,年后可能会有一个名额,针对基层教育骨干的提拔。我们示范点,应该能争取到一个。”
舒染心头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哦?这是个好机会。”
“嗯。”林雪舟点点头,“我会向孙处长汇报我们的工作进展,这个名额,我认为你比较合适。”
送走林雪舟,舒染站在屋子门口,看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戈壁,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师部学习班……这确实是个跳出畜牧连,接触到更高平台的机会。比她箱底那张调令,似乎更契合她现在的需求。
作为一个穿越到这里的人来说,上海对她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牵挂。还有一点就是,她知道在这个六十年代,越是大城市,某些事件的影响力的波及就会越大。
陈远疆是在三天后的凌晨醒来的。
许君君第一时间跑来敲舒染的门,“醒了!舒染!他醒了!”
舒染披上棉袄就冲了出去。跑到卫生室门口,她却停住了脚步,理了理跑乱的头发,才推门进去。
陈远疆靠在床头,脸色依旧很差,但眼睛是睁开的,虽然没什么神采,却清明了。
他看到舒染,目光顿了一下,极快地在她全身扫过,像是确认她是否安好,然后便垂下了眼皮,盯着盖在腿上的旧棉被。
“感觉怎么样?”舒染走过去,声音放得很平缓。
“……还行。”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许君君倒了温水,扶着他喝了几口。
“你昏迷了好几天。”舒染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是民兵们排在老冰崖找到我们的。”
陈远疆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回忆。
“我的马……”他哑声问。
舒染顿了一下,如实相告:“……没救过来。”
陈远疆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匹马跟了他很多年。
房间里一阵沉默。只有煤炉子里的火苗噼啪作响。
过了一会儿,陈远疆重新睁开眼,目光这次落在了舒染脸上。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怎么会在老冰崖?”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不放心。想起你之前提过那条近道,就找过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风险,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陈远疆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看着舒染,眼神里翻涌着很多东西,后怕,感激,愧疚,还有更某些被他强行压制的东西。
“胡闹。”最终,他只吐出这两个字。
舒染没反驳,也没解释。
又一阵沉默之后,陈远疆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舒染……”
“调令在我这里。”舒染打断了他,语气平静。
陈远疆猛地抬眼看向她。
“你回来,就是为了送这个,对吗?”舒染看着他。
陈远疆避开了舒染的视线,盯着墙壁某处,半晌,才“嗯”了一声。
“师部的决定。”他补充道,声音干涩,“考虑到你的家庭情况,和个人发展……回上海,对你……更好。”
他说得很艰难。
他希望她走吗?他舍不得,冰崖下的呓语是他最怕的东西。但他能留住她吗?凭什么呢?凭这边疆的苦寒,凭这朝不保夕的危险?上海有她的根,有更安稳的生活,也许……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他不能,也不该,用私心绊住她。
舒染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看着他蜷起的手指。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这个男人,心里怕是已经翻江倒海,面上却还要硬撑着扮演一个深明大义,为她着想的样子。
“是啊,回上海,听起来是不错。”舒染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琢磨不透的意味,“六几年的上海……肯定比这里繁华多了。”
陈远疆的心,随着她这句话沉了下去。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果然,她还是想走的。他那些隐秘的不该有的期盼,显得如此可笑。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表示理解,表示支持的表情,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最终,他只是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决定就好。”
“我确实得好好决定。”舒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毕竟,机会不止一个。”
陈远疆抬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
舒染却没再解释,只是转身对许君君说:“君君,他刚醒,需要休息。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没再看陈远疆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冷,舒染却觉得心头那股郁气散了些。
她回头看了一眼卫生室,轻轻哼了一声。
“傻子。”她低声说,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她不会回上海。那个时空对她而言早已模糊,那里的风暴或许比边疆更甚。
而这里,有她一手创办的学校,有刚刚看见希望的扫盲班,有依赖她的孩子和妇女,还有一个明明舍不得却非要推开她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