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条件艰苦,我们就要自己想辦法。”舒染拿起一支自制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自力更生”四个字,笔画虽然不够流畅,但字迹清晰。
“粉笔可以用这些做,虽然不如买的好用,但能解燃眉之急。这些石灰岩块,戈壁滩上很容易找到,稍微加工一下,就是孩子们练习写字的好工具。”
来自各团场、牧区的代课教师们传看着这些教具,眼神里充满了惊奇。
“舒老师,这办法好!我们那儿石灰岩多的是!”
“石膏粉也好弄,以后再也不怕没粉笔用了!”
看到大家积极响应的样子,舒染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深知在资源匮乏的环境下,激发基层教师自身的能动性和创造力,远比等待上级配发更为可靠。
用最实在的行动,解决最实际的问题。
然而,就在舒染致力于推广这些土办法时,一股关于她的谣言,悄然在师部某些角落里流传开来。
起初是些含沙射影的话,说舒染搞“自力更生”是假,实则是利用职权,倒卖后勤处批出来的物资,中饱私囊。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她用批来的木材做了家具拉回自己宿舍,用石膏粉做了东西私下售卖。
这天下班,舒染路过食堂后面的水房,听见两个面生的女干事在里边一边洗东西一边闲聊。
“……看不出来啊,长得挺端正,心思这么活络。”
“可不是嘛,听说后勤处李处长都对她有意见了,人家根子硬,没办法。”
“什么根子硬,不就是仗着……”
舒染脚步顿了顿,没有进去,径直离开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这种无中生有的中伤,虽然拙劣,却往往最能败坏人的名声。
她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连累陈远疆。他身份特殊,正值晋升的关键时期,任何关于他的风言风语都可能被放大。
晚上,她找到孙处长,直接汇报了听到的谣言和自己申请、使用物资的详细情况,并将物资清单、批条副本以及自制教具的样品和用途说明一并呈上。
孙处长皱着眉听完,看了看那些自制的粉笔和石笔,脸色凝重:“舒染同志,我相信你的为人和工作。这件事我会留意。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想用这种下作手段给你泼脏水。”他沉吟片刻,“你最近行事要更加谨慎,尤其是涉及物资调配,所有流程必须清晰透明,留有记录。”
“我明白,处长。”舒染点头。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显然是特意等在那里的杨振华。
“舒染,”杨振华神色有些担忧,“听到些闲话,你没事吧?”
“没事。”舒染笑了笑,“清者自清。”
杨振华看着她平静的脸,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要强。我听说,这话头最开始……可能跟吴干事那边有点关系。当然,没证据。”
舒染并不意外。吴建国对她不满已久,借机生事是可能的。“谢谢告知,我会注意的。”
“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吗?比如,在内部通讯上写篇文章,正面宣传一下你这些土办法的实际效果?”杨振华主动提议。
舒染想了想,摇摇头:“暂时不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宣传,反而显得我心虚,或者是在跟谁打擂台。让事实说话吧。等各个教学点都用上这些自制教具,真正受益的是孩子们和老师们,这就是最好的回应。”
杨振华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欣赏和感慨:“舒染,你总是看得比旁人清醒。也好,有什么需要,随时开口。”
“谢谢。”
独自回到宿舍,舒染才露出疲惫的神色。她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谣言不会伤筋动骨,却恶心人,它会磨损人的意志。
她拿起桌上那支做得最像样的自制粉笔,在地上慢慢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然后又用力地画了个圈把它框起来。
不能被动挨打。她需要做点什么,既能澄清自己,又能进一步推进工作。
第二天,舒染带着一批自制粉笔和石笔,以及详细的制作方法说明,直接去了师部直属托儿所和小学。她找到负责人,表示这是教育科近期调研后总结出的节约经费、保障教学的小窍门,免费提供给他们试用,并欢迎反馈改进意见。
直属学校的领导虽然对这些简陋的教具将信将疑,但毕竟是教育科推广的,又是免费试用,便答应下来。
随后,舒染又让参加培训的代课教师回去后,不仅自己在教学点使用,也可以将制作方法分享给所在连队、牧区的家属们,鼓励大家就地取材,解决孩子们的学习用具问题。
几天后,效果开始显现。先是直属托儿所的阿姨反馈,石笔给大点的孩子在地上画画、认字很好用,不怕浪费。
接着,下面团场传来消息,有些家属用自制的石笔教孩子认字,效果不错,甚至带动了一些成人扫盲。
那股关于舒染倒卖物资的谣言,在这些成果面前不攻自破,渐渐没了动静。虽然吴建国见到她时,脸色依旧不太自然,但也不再主动挑衅。
陈远疆巡查回来的那天晚上,听说了谣言的事情,眉头紧锁,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知道是谁开始的吗?”他声音里带着压制的怒意。
“不重要了。”舒染给他倒了杯水,语气平静,“已经解决了。这种小事,我能处理。”
陈远疆看着她轻描淡写的样子,接过水杯,握在手里,指节有些发白。“下次再有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让你去找人打架?”舒染挑眉看他,带着点戏谑。
“我有我的办法。”陈远疆哼了一声,“至少,不能让你白白受委屈。”
“没受委屈。”舒染笑了,心里有点发暖,“你看,我不是挺好的?还趁机把自制教具推广了一把。现在估计没人再说我倒卖石膏粉了吧?那点东西,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陈远疆看着她的笑容,确认她真的没有因为这些事情内耗,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伸手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你呀……”语气里是无奈,更是藏不住的欣赏。
他环顾了一下她这间整洁的宿舍,忽然说:“等忙过这阵,我找时间,帮你打个结实点的书架。我看你的书都快没地方放了。”
舒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一动,点了点头:“好。”
谣言的风波过去后,舒染的工作重心重新回到师资培训和扩增教学点以及建设上。她将各个教学点反馈回来的关于自制教具使用情况、以及教学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整理汇编成一份详实的报告,提出了更具体、更具操作性的建议,再次提交给孙处长。
报告全是来自一线的数据和案例,以及经过实践检验的、成本极低的解决方案。孙处长看后,大为赞赏,特意在处务会上进行了宣读和讨论。
“舒染同志这份报告,沉下去了,抓住了真问题,想到了实办法!”孙处长敲着报告,“这才是我们教育科该干的事!光坐在办公室里喊口号,能解决孩子们急需的物资问题吗?能推动扫盲事业吗?”
吴建国等人低着头,没再吭声。
孙处长趁热打铁,将报告稍作修改后,以师部教育科的名义,下发至各团场,要求结合实际参照执行。同时,他也将报告副本呈送了兵团教育部张主任一份。
舒染知道,这算是她在师部教育系统内初步站稳了脚跟。她的务实风格,得到了顶头上司的公开肯定和推广。
就在她稍稍松口气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寻她。
来人是阿迪力。近一年不见,这个曾经的莽撞少年又长高了不少,肩膀宽阔,眼神里褪去了青涩,多了份沉稳。他穿着半旧的军便装,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一个羊皮口袋。
“舒老师!”在教育科办公室门口见到舒染,阿迪力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阿迪力?你怎么来了?”舒染又惊又喜,连忙把他让进办公室,给他倒了水。
“我跟刘技术员来师部兽医站送报表,他让我顺便来看看您。”阿迪力有些腼腆地笑着,把羊皮口袋递过来,“这是我阿妈让我带给您的,风干肉,还有奶疙瘩。”
“谢谢你阿妈,总是这么惦记我。”舒染接过袋子,心里暖暖的,“快坐下,跟我说说,你现在怎么样?跟着刘技术员学得如何?”
提到这个,阿迪力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说自己现在能认很多字了,能看懂兽药说明书的大部分内容,还能帮刘技术员记录简单的诊疗情况。他跟着刘技术员跑遍了附近的牧业点,不仅学习防治牲畜常见病,还帮着牧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舒老师,您教我们认字,真的有用!”阿迪力眼神发亮,“上次,巴彦家的小羊羔拉肚子,我看了药瓶上的字,知道该怎么兑水,帮了他们大忙。还有,我能帮别的牧民大叔看连队发下来的通知了,他不用再到处求人念给他听。”
他看着舒染,语气无比认真:“舒老师,我想好了,我要好好学,以后就当兽医,或者像刘技术员那样,帮牧区的人解决问题。我们牧区,需要懂文化的人。”
舒染听着少年坚定的话语,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眼眶微微发热。
这就是她坚持的意义所在。不仅仅是教会几个字,几道算数题,而是点燃一个个理想的火种,让知识和文化在这片土地上传递下去,改变一个个孩子的人生,最终汇聚成改变边疆面貌的力量。
“阿迪力,你一定能行。”舒染郑重地说,“好好学,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什么书,都可以来找我。”
*
几天后,兵团教育部下发了一份紧急通知,要求各师立即组织学习最新指示精神。通知后面附了一份学习材料清单。
师部召开了全体干部大会进行传达学习。会上,气氛明显不同于以往。主持会议的领导语气严肃,反复强调一些词汇。
舒染坐在台下听着,手心微微出汗。她看到坐在前排的孙处长,背影挺直,但放在膝盖上的手,不时地握紧。
散会后,人们沉默地往外走,交谈声都压低了许多。
吴建国走到舒染身边,这次没有冷嘲热讽,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低声说:“舒组长,这次的风向可是不一样了。你那套理论,怕是……”
他没把话说完,摇了摇头,快步走开了。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周围行色匆匆、面色各异的人们,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正在逼近,她脚下这片刚刚站稳的基石,似乎开始晃动。
晚上,陈远疆来找她时,发现她坐在桌边,对着那份通知和学习材料发呆,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随手拿起一份材料翻了翻,眉头立刻锁紧。
“远疆,”舒染抬起头,“我做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真的不符合现在的精神?”
陈远疆放下材料,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说:“你没错。你教孩子们认字、算数,你让牧区的孩子能看到更远的世界,你让阿迪力那样的孩子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这怎么会错?”
“可是……”舒染看向那些材料。
“上面是上面,下面是下面。别草木皆兵!”陈远疆打断她,“边疆需要的是能建设家园的人!张主任为什么欣赏你?就是因为看到了你工作的实际效果!舒染,你不能怀疑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听着,风浪可能会很大,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你做的事情,经得起考验。大不了……我们回畜牧连,你照样能教书育人。或者和我回……”
舒染似乎听出了什么,反问道:“和你回哪里?”
陈远疆不再说话,他看着舒染,半晌,说道:“我的意思是,不论你去哪里,我一直都在。”
舒染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担忧,有关切,更有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
“回畜牧连……”舒染眼前浮现出启明小学的场景。
“对,”陈远疆点头,“无论在哪里,你都能发光。但不能退缩,你可以选择最适合的战场。目前,师部这边,孙处长还在,张主任也还在任上,事情未必就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们要做的,是冷静观察,谨慎行事,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
舒染慢慢冷静下来。是的,不能自乱阵脚。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握紧陈远疆的手。
“我明白了。该做的工作,我还要继续做。师资培训不能停,教学点的情况还要跟进。只是……方式方法上,可能需要更注意。”
陈远疆见她缓过来了,松了口气,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就对了。我认识的舒染,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宣传科小刘焦急的声音:“舒干事!舒干事你在吗?快开门!出事了!”
舒染和陈远疆对视一眼,心头同时一紧。
陈远疆快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什么事?”
小刘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也顾不上陈远疆为什么在这里,急声道:“舒干事,刚接到下面团里传来的消息,你们之前重点扶持的那个、红星岩牧业队的教学点……那个代课教师刘老师,被、被工作组带走了!说是……说他宣扬……哎!就是说用的教材有问题!”
舒染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红星岩,那是她亲自选址、重点扶持的牧区教学点之一,刘老师是个踏实肯干的中年人,用的教材是她编写、师部教育科审核下发的油印本。
陈远疆原本靠在桌边,闻言立刻站直了身体,眉头锁死,眼神变得锐利。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先落在舒染瞬间苍白的脸上,然后转向小刘:“哪个工作组?师部的?团部的?说清楚。”
“不清楚具体是哪个部门,听说是直接从上头下来的,到了红星岩连部,就直接把刘老师从课堂上叫走了,还拿走了舒组长主编的教材和练习本!”
小刘急急说道,“消息是红星岩连部通讯员偷偷传出来的,说问题很严重,牵扯到……牵扯到教材的……”小刘不敢往下说了,因为这消息也是他打探来的不具有准确性。
陈远疆仿佛猜测到什么,试探地问:“思想性?”
小刘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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