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安顿下来,好好干。”
“是!”
舒染走出局长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走廊上,她收好手里那张分配宿舍的条子。一手抱着文件,一手拎起行李,朝着行政科的方向走去。
教育局的干部宿舍楼是一栋三层的筒子楼,外墙斑驳,带着岁月痕迹,但在这个年代的边疆,已算是相当不错的住宿条件。楼道里还算干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舒染按照条子上的房号,找到了分配给自己的房间——二楼尽头的一间。她用钥匙打开木门,一股淡淡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地面是水泥地,墙壁下半截刷着淡绿色的墙围,上半截则是白色的石灰墙。靠窗一张木质单人床,一张漆皮剥落的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带镜子的木质脸盆架,角落里还有个煤炉子和火墙。
窗户朝南,光线很好。
她放下行李,简单归置了一下。带来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挂在床边拉起的绳子上,书籍和那厚厚一叠手稿放在书桌一角,陈远疆送的望远镜和水壶也小心翼翼地摆在旁边。看着那水壶,她眼神黯了黯,随即甩甩头,开始打扫。
正擦拭着桌子,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轻轻的敲门声。
舒染直起身,说了声:“请进。”
门被推开,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同志站在门口。她梳着齐耳的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列宁装,整个人透着一股书卷气和干练。她手里端着个搪瓷盘,上面放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你好,是新来的舒染同志吧?”女同志笑容温和,“我住你对面,姓张,张雅琴,在局里资料室工作。听说今天有新同志过来,估摸着还没吃饭吧?食堂开饭点儿过了,这两个馒头你先垫垫。”
舒染连忙放下抹布,迎上前,“雅琴姐,太谢谢您了!我正发愁呢。快请进。”她侧身让开。
张雅琴走进来,将盘子放在桌上,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小屋,最后看向舒染:“别客气,以后就是邻居了。这楼里住的都是局里的同志,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她看到桌上那摞手稿,封面上《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几个字让她目光停留了一瞬,但很快便礼貌地移开,“你这是刚从下面师里调上来?”
“是,从X师调来的。”舒染点头。
“X师?前段时间搞流动教学点和扫盲工作很有名的就是你们那里吧?”张雅琴语气里带着赞赏,“局里开会时还讨论过你们的材料。真是年轻有为。”
“雅琴姐过奖了,都是摸索着干。”舒染谦逊道,心里却对这位资料室的张雅琴有了初步印象——消息灵通,态度友善。
“咚咚咚。”又一阵敲门声响起。
“门没关,请进。”舒染应道。
一个身材高挑,约莫三十五、六岁,眉宇间带着爽利的女同志大步走了进来。她穿着蓝色卡其布外套,袖子挽到小臂,看起来雷厉风行。
“雅琴也在啊。”她先跟张雅琴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舒染,伸出手,“你就是舒染?我是刘惠,住你隔壁,在局教研室工作。欢迎你啊!”
舒染赶紧跟她握手。刘惠的手很有力,握手的方式也干脆利落。“刘惠姐您好,我是舒染。初来乍到,以后请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互相学习。”刘惠笑笑,她也看到了桌上的手稿,直接问道,“这就是你搞的那个……工作手册?听说很务实,结合生产实际,我们教研室最近也在讨论这个方向。”
舒染心中微动,教研室,这可是业务指导部门。“还只是初稿,很不成熟,正想找机会请局里的前辈们指正。”
刘惠摆摆手:“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搞教育工作的,能解决问题就是好方法。你那个生产学习一体化的思路,我看就很好!比某些人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空谈革新强多了!”
张雅琴在一旁温和地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对舒染说:“刘惠姐是教研室的骨干,理论水平和基层经验都很丰富,你们多交流肯定有收获。”
舒染立刻明白了,这位刘惠看来是务实倾向,而且对自己似乎抱有善意。而张雅琴,作为资料室的工作人员,显得更中立和温和,但显然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一定多向两位姐姐学习。”舒染态度诚恳。
刘惠很满意舒染的态度,又打量了一下房间:“缺什么少什么就说,这楼里谁家有点什么家伙什儿,互相借着用都方便。对了,明天小组见面会,你准备好了吗?我可是听说,有些人对你这个空降兵不太服气呢。”她心直口快,直接点了出来。
舒染神色不变,点了点头:“谢谢刘惠姐提醒。我会用工作说话。”
刘惠拍了拍舒染的肩膀,“那你先收拾,我们不打扰了。有事就敲门。”
张雅琴也微笑着点点头,和刘惠一起离开了。
送走两位新邻居,舒染关上门舒了口气。
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挑战。张雅琴的温和周到,刘惠的爽快直接,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们显然都不是普通角色,而且看起来都对她的工作有所了解,并持支持态度。这是个好消息。
但刘惠提到的“不服气”和“空降兵”,也印证了孙处长和她的预感。在这更高一级的单位,人际关系和思想分歧只会更复杂。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走动的人影。这里不再是她可以相对自由施展的X师,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
她回身,目光落在书桌那本手册上。
这里有欣赏她的人,也有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而她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
陈远疆的消息被她埋在了心底,不时带来隐痛。但此刻她必须将其暂时封存。
明天的见面会,将是她的第一场交锋。
她拿起那个已经凉了的馒头吃起来。
第142章
V城教育局的二层小楼里。
舒染被安排在二楼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与未来的两位组员共用。
“舒染同志,欢迎。”先伸出手的是李卫国,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 脸颊瘦削,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 笑容标准却未及眼底,“早听说兵团来了位能人,没想到这么年轻。”
“李组长客气了, 我是来学习,也是来工作的。”舒染与他轻轻一握,感觉到他指腹的硬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这位是王娟同志。”李卫国介绍旁边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同志。
王娟看起来更拘谨些, 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与舒染握手, 声音不大:“舒染同志, 你好。”
“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还请多指教。”舒染语气平和, 目光扫过这间不大的办公室。两张旧桌子拼在一起, 上面堆满了文件和报表,墙角的文件柜漆皮剥落。窗户开着, 但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
李卫国简单介绍了指导小组目前的状况:“我们主要负责汇总各地区的扫盲经验,发现问题, 提出指导性意见。目前主要工作是梳理上半年各地区的汇报材料。”
他指了指桌上半尺高的文件,“任务很重, 舒染同志要有心理准备。”
“应该的。”舒染点头, 走到分配给自己的那张空桌子前,桌面有划痕,但擦得很干净。她帆布包, 里面装着那本《边疆基层教育标准化工作手册》草稿。
“舒染同志是从兵团基层上来的,实践经验丰富,”李卫国扶了扶眼镜,“我们这里呢,更侧重理论和政策把握。有时候,基层那套土办法不一定适合全局性的指导工作。”
舒染正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他,“李组长的意思是,基层经验上不了台面?”
“哎,不是这个意思。”李卫国连忙摆手,笑容加深,“我是担心舒染同志不适应。上面要求高,眼光要放远,不能只盯着一个连队、一个牧区。就像你之前在红星岩那个教学点,出发点是好的,但最后……唉,也是教训。”
他果然知道,而且一上来就点了出来。舒染心下了然,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
她不动声色,一边整理桌面,一边淡淡回应:“红星岩的问题,组织上已有结论。经验和教训,都是宝贵的财富。我相信,真正的经验,无论是来自基层还是机关,只要能解决实际问题,就值得总结推广。”
王娟在一旁低着头,假装整理文件,耳朵却竖着。
李卫国呵呵笑了两声:“舒染同志觉悟高。那这样,你先熟悉一下这些材料。”他指着那堆文件,“主要是北边几个地区的,看看他们的扫盲模式和我们之前推广的流动教学点有什么异同,写个初步分析。王娟,你把分类标准跟舒染同志说一下。”
交代完,李卫国便拿着自己的茶缸出去了。
王娟这才凑过来,声音压低了些:“舒染同志,你别介意,李组长他说话就那样。”她手脚麻利地帮舒染分了一部分文件,“材料是按地区和时间分的,这边是总结报告,那边是数据报表。有些地区的报告写得很笼统,数据对不上是常事。”
“谢谢。”舒染对她笑了笑,“我刚来,很多规矩不懂,还要麻烦您多提醒。”
王娟脸一红,摆摆手:“没啥没啥。你……你真是从那个什么连的那个启明小学上来的?”
“是啊。”
“真厉害。”王娟流露出钦佩的神情,“我们整天跟纸片子打交道,都快忘了那个学校实际是啥样了。”
“纸片子也很重要,”舒染拿起一份报告,“这里面是成千上万人的努力。把它们理清楚,让好的经验被看见,让问题被及时发现,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
王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半天,舒染埋首在文件堆里。油墨印刷的字迹时而模糊,报表上的数字有时前后矛盾,总结报告里的空泛文段比比皆是。她看得仔细,不时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下关键信息、存疑的数据以及那些报告背后可能出现的真实情况。
快下班时,李卫国回来了,看了看舒染桌上摊开的文件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舒染同志,效率很高嘛。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初步看,北边地区地理环境差异大,生搬硬套一种模式确实不行。”舒染合上本子,语气客观,“有的牧区分散,流动教学点形式接受度高,但师资和物资保障是短板。有的地区农业团场集中,职工子弟学校基础好些,但家属扫盲和少数民族语言融合教学有待加强。另外……”
她顿了顿,看向李卫国:“不少地区的报告里,合格率的数据和具体描述对不上,可能存在为了达标而虚报的情况。”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数据嘛,总有误差。下面同志工作也不容易,我们要多看成绩,多鼓励。”
“成绩要看,问题也要正视。否则我们指导小组的存在价值就不大。”舒染语气里带着坚持,“如果基础数据不实,我们提出的任何指导意见都可能是空中楼阁,甚至会误导。”
李卫国被她问得一噎,脸色有些不好看:“舒染同志,你刚来,可能不了解情况。处理这些数据要讲方法,要考虑下面的实际情况和各方面的反应。”
“我明白工作的复杂性。”舒染站起身,开始整理桌面,“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对每一份数据负责。这是我的工作习惯,也希望以后能和李组长、王娟同志一起,把基础打得更牢。”
李卫国盯着她看了几秒,最终扯了扯嘴角:“好啊,那我们就看看,舒染同志怎么把这个基础打牢。下班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舒染在食堂打了份简单的饭菜回了宿舍。
她吃完饭,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窗外是V城的灯火,远处传来隐约的火车汽笛声。
这里没有戈壁的风光,没有牧区的景色,有的只是看不见的规则和堆积如山的资料。
陈远疆依旧没有消息。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很快睡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在食堂吃过早饭,第一个到了办公室。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室的卫生。
当李卫国和王娟到来时,看到的是窗明几净的环境和已经伏案工作的舒染。
“舒染同志,你来这么早?”王娟有些惊讶。
“习惯了。”舒染抬头笑了笑,“早上安静,思路清楚。”
李卫国没说什么,端起茶缸去水房打水。
舒染继续投入到文件中。
下午,她找到资料室的张雅琴,凭借昨天闲聊时建立起的那点熟稔,借阅了近几年的教育政策汇编和内部参考材料。
“舒染同志,你要的这些,可有点敏感啊。”张雅琴小声提醒。
“我只是想更全面地了解政策背景,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下面的报告。”舒染态度诚恳,“保证遵守纪律,只在资料室看,不带走。”
张雅琴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帮她找了出来。
下午,舒染开始有选择地打电话。她以“核实情况,便于更准确地总结经验”为由,与几个数据存疑地区的教育干事沟通。
她语气谦和,问题却切中要害,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往往额头冒汗,支支吾吾地表示需要再核对。
王娟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趁李卫国不在,小声道:“舒染,你这样……会得罪人的。”
“我们是在帮助他们发现问题,改进工作。”舒染平静地说,“如果因为怕得罪人就对问题视而不见,那才是最大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