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疆带着两名战士,步伐整齐地走来。他们今天要为启明小学升一次国旗。
“升旗,敬礼!”
声音落下,陈远疆将国旗甩向天空。众人齐唱国歌,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升起。
石头站得笔直,阿迪力拉着妹妹阿依曼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抹红色升到旗杆顶端。人群里,老阿肯抚着胡须,默默点了点头。
仪式结束,舒染搬出那一筐星星形状的面饽饽和那一大桶香喷喷的恰玛古炖羊肉汤。
“今天国庆节,咱们加餐!”
孩子们欢呼起来,自觉排好队,由王大姐、李秀兰和充当临时帮工的许君君帮着舒染分发。
舒染低头检查那锅羊肉汤,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
她抬起头,目光恰好撞进陈远疆的眸中。
陈远疆站在几步开外,正和马连长说着什么,但他的目光却越过马连长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不由自主。
舒染捏着勺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飞快地垂下眼,搅动着锅里的汤。
陈远疆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移开了视线,侧过头去,对马连长的话点了点头。
舒染赶紧将一碗碗汤递给孩子们。面饽饽和肉汤主要留给孩子们,所以每个孩子领到一个星星饽饽和一勺肉汤。
战士们坚决推辞了舒染递过来的汤碗和王大姐递来的卖相不太好的星星饽饽,语气温和:“孩子们长身体要紧。”
陈远疆连忙带着战士们退到人群外围,维持着秩序。
还剩一部分饽饽喝肉汤,舒染优先分给了带孩的家属和几位年长的牧民。多数成年职工和牧民则乐呵呵地摆摆手,他们本就是被升旗仪式和热闹气氛吸引来的,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阿依曼咬着饽饽,仰头对舒染说:“老师,饽饽是甜的!”
那是舒染掺进去的一点糖精,这几乎是她能想到的能给孩子们最好的节日味道。
虎子几口就吞下了饽饽,捧着碗喝汤,烫得直吐舌头也舍不得放下。巴彦和赛达尔学着连队孩子的样子,用树枝做的小叉子叉着饽饽吃,脸上是是满足的笑。
舒染给自己也端了一碗汤,靠在墙边喝着。她的目光扫过过孩子们的笑脸,扫过王大姐、李秀兰和许君君吃饽饽喝肉汤时满足的神色,不禁感慨万分:匮乏中的情谊,集体的温暖,以及每个人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祈愿,这些比任何美食都更令人慰藉。
当陈远疆的目光又看过来时,舒染冲陈远疆笑了笑,用口型说了句“一切顺利,谢谢你。”
他读懂了,眼神柔和地点了点头,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人群。
舒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的学校,她的孩子们,心中愈发充盈。
————————
[红心]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88章
卡车在连部门口的土坡下停稳, 舒染和许君君拎着东西跳下车。
人还没站稳,早就等在坡上的石头就激动地冲了下来。
“舒老师!舒老师!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当上兵团的‘优秀’了?”石头气喘吁吁地问。
舒染和许君君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消息传得这么快?
“你听谁说的?”舒染笑着摸了摸石头的脑袋。
“连部都在传呢!说师里来了电话通知!”石头兴奋地手舞足蹈, “还说有奖金!舒老师,你真厉害!”
这时, 王大姐也闻讯从食堂那边赶了过来,围裙都忘了解,“舒老师你可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吧?事儿……都定了?”她问得含蓄, 但眼神里的期盼显而易见。
“定了,大姐。”舒染迎着王大姐的目光点点头,“兵团和师部的,都评上了。”
“好!好啊!”王大姐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声音洪亮, 引得远处几个正在忙活的职工都望了过来, “这下可真是给咱们连, 给咱们学校争了大光了!”
这消息迅速传遍了畜牧连。舒染往女工宿舍走的一路上, 不断有人跟她打招呼, 语气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热络和敬佩。
“舒老师回来啦!”
“恭喜啊舒老师!”
“咱畜牧连也出人物了!”
舒染一一笑着回应,不卑不亢。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分量。有真心为她高兴的, 如王大姐、张桂芬这些受益于扫盲的家属;有纯粹看热闹的;自然,也少不了审视与衡量。
果然, 还没走到宿舍门口,赵卫东背着手从连部方向踱了过来, 脸上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舒染同志回来了?述职顺利?”
“顺利, 赵主任。”舒染停下脚步,态度恭敬。
“嗯,顺利就好。”赵卫东点点头, 目光在舒染脸上扫了一圈,像是要确认什么,“听说……你在外面又得了荣誉?还不少?”
“是组织和领导对我们畜牧连教育工作的肯定。”舒染把对孙处长说的话又搬了出来,把个人荣誉巧妙地转化为集体功劳。
赵卫东“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荣誉是好事,能鼓舞士气。不过……”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他永恒的主题,“眼下的生产正是吃紧的时候,劳力、物资都卡在刀刃上。咱们心里得有杆秤,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这些锦上添花的事情,干扰了生产大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核心意思明确:荣誉你拿了,我承认,但我不会轻易让你借此多要资源、多占劳力。
舒染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顺着他的话点头:“赵主任提醒得对,生产是基础,我明白。教育工作一定在服从生产大局的前提下开展,不会给连里添麻烦。”
赵卫东对她的识趣似乎还算满意,又勉励了两句“戒骄戒躁”、“继续努力”,这才背着手走了。
许君君在一旁撇撇嘴,等人走远了才低声道:“瞧他那样子,像是怕你仗着这点荣誉上天了。”
舒染笑了笑,没说话。她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赵卫东的界限划得很清晰,这份荣誉,更多是给她披上了一层护身符,让明面上的刁难有所顾忌,但想凭此打破他生产优先的铁律,还远远不够。
回到地窝子,李秀兰正纳着鞋底,看见她们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里带着询问。
“秀兰,”舒染主动开口,语气轻快,“评上了,兵团和师部都评上了。”
李秀兰眼睛一亮,由衷地道:“太好了,舒老师!你真了不起!”
舒染看出她心思,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扫盲班你帮了那么多忙,妇女干事也当得越来越好。等奖金发下来,咱们好好规划一下,给学校,也给咱们自己,添置点东西。”
李秀兰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明显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晚上,舒染在煤油灯下整理从师部带回来的书籍和材料。王大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浓菜汤走了进来,轻轻放在她桌上。
“快,趁热吃了。跑这两天,累坏了吧?”王大姐看着她,“别光顾着忙,身子要紧。”
“谢谢大姐。”舒染心里一暖。
“谢啥。”王大姐在她床边坐下,压低声音,“赵主任那边……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么个人,眼里只有生产指标。不过现在你有这荣誉在身,他多少也得顾忌点。”
“我知道,大姐。”舒染用小勺搅动着碗里,“荣誉是压力,也是动力。赵主任有他的难处,我们按我们的节奏做事就好。”
第二天一早,舒染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启明小学。
孩子们显然都从家里大人那儿听到了消息,课堂气氛格外热烈。阿迪力甚至在舒染走进教室时,带头喊了一声:“老师好!恭喜!”
舒染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清了清嗓子,没有先提荣誉的事,而是将一本用旧报表纸和牛皮纸装订成的册子放在了讲台上。
这是她结合兵团生活和牧区实际,利用在师部编写教材的经验和思路,为启明小学孩子们准备的自编实用语文读本第一册的雏形。
“同学们,今天我们不急着学新字。”舒染拿起那本册子,“我们来看看,我们学的字,到底能做什么用。”
她翻开一页,上面是她用绘图铅笔仔细书写的课文,旁边还有许君君帮忙画的简笔画插图。
“石头,你来读读这一段。”舒染点了名。
石头站起来,挺起胸膛,略带磕绊但基本流畅地念道:“通知:明天下午放学后,全体学生留下,参加班级大扫除。自带抹布。启明小学。X月X日。”
“很好。”舒染示意他坐下,然后看向全班,“大家听明白了吗?石头念的是什么?”
“大扫除!”虎子抢着说。
“要带抹布!”小丫补充。
“对,这就是一个通知。”舒染在黑板上写下“通知”两个大字,“我们学会了这些字,就能看懂连队黑板报上的通知,知道什么时候开会,哪里放电影,就不会错过重要的事情。”
她又翻开另一页,这次叫起了阿依曼。阿依曼有些害羞,但在舒染鼓励的目光下,还是轻声读了起来,内容是关于如何记录每天帮家里干了哪些活,如“拾柴一筐”、“喂鸡三次”,并配上简单图画。
“阿依曼读的,像不像我们有些同学在家里帮忙做的事?”舒染引导着,“如果我们把自己做的事,用简单的字和画记下来,是不是就能清楚地告诉阿爸阿妈,我们今天没有偷懒?”
牧区来的巴彦和赛达尔眼睛亮了亮,似乎对这种贴近他们生活的知识很感兴趣。
接着,舒染又展示了读本里模拟的借条格式:今借到XX同学铅笔一支,明日归还。借款人:XXX。
紧接着是认领启事:本人丢失铅笔一根,有捡到者请告知XX,谢谢。
她没有空泛地讲授,而是通过紧密结合孩子们生活经验的读本,展示了识字和文化如何改变生活、解决问题、提升效率。
课堂气氛从最初的躁动好奇,逐渐转变为专注和思考。孩子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们学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派上大用场。
“老师得到的荣誉,”舒染这时才将话题引回,她举起那本自编读本,“是因为我们启明小学的每一位同学,都在认真地学习这些有用的知识,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让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的连队、让我们的边疆变得更好一点点。这份光荣,来自于我们每一天的认真听讲,每一次的大声朗读,每一笔的工整书写。”
她看着孩子们,“荣誉是过去努力的证明,但更重要的是未来。我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继续学好这本读本里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把它们变成我们手里的工具。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荣誉的意义,但他们感受到了学习的用处和老师话语中的期望。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是赵卫东。他不知何时来的,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舒染发现了他,暂停讲课,看向门口。
赵卫东的目光在那本自编读本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教室里一个个坐得笔直的孩子,最后冲舒染点了一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舒染收回目光,敲了敲黑板,将孩子们的注意力拉回课堂,“好了。我们继续。接下来,我们来模拟写一份借条……”
*
自从舒染获得了荣誉回畜牧连,明显感觉到,连队里一些人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连赵卫东在生产调度会上,提到启明小学时,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些许。当然,这缓和背后,是“荣誉拿到了,更要顾全大局,不能翘尾巴”的潜台词。
舒染对此心知肚明,她按部就班地经营着她的一亩三分地。牧区孩子渐渐适应,一切都沿着既定的轨道稳步前行。
直到这天下午,一辆团部宣传科机关用车停在了连部门口。
消息是许君君从团部带回来的,她一脸神秘地凑到正在批改学生作业的舒染跟前:“染染,听说你这要来个新老师,上面直接派下来的,据说来头不小!”
舒染笔尖一顿,抬起头。这消息有些突然。启明小学从无到有,一直是她一个人扛过来的,上面从未提过要增派老师。这次直接派人,这意味着什么?
“男的女的?”舒染问。
“男的,叫林雪舟。名字听着挺文气。”许君君撇撇嘴,“我偷偷打听了一下,说是要加强基层教育力量,推动教学正规化。我看啊,是看你得了荣誉,有人坐不住了,想来分杯羹,或者……摘桃子?”
舒染摇摇头:“别瞎猜。自从示范点建成,现在咱们连的教育工作繁重,我这边多个老师分担是好事。”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并非全无波澜。这空降的方式,以正规化的说辞,隐隐让她感觉到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