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打开纸袋翻了翻,里面的报纸和刊物虽然陈旧,但内容确实很实用,比如如何堆肥、如何识别常见的牲畜病症、如何节约用水灌溉等。这比那本《农村实用扫盲教学法》更贴近畜牧连当下的需求。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太有用了!陈干事,你真是……”
“举手之劳。”陈远疆打断了她的话,牵起马缰,“师部资料室定期清理,放着也是浪费。”
舒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资料,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开始在她脑海中酝酿。或许,她的示范点,不应该只停留在扫盲和基础教育。结合这些科技资料,再加上她新时代的一些想法,她也许可以尝试做更多……
*
春耕最忙碌的时节稍稍过去,连队的节奏却并未放缓。启明小学的学生明显多了起来,尤其是牧区的孩子,在老阿肯的安排下,每天由家长轮流骑马送到连队,放学再接回,教室里挤得满满当当。
舒染更忙了。学生程度不一,她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进行分组教学,白天上课,晚上就在煤油灯下赶制更实用的新教材。
王大姐和李秀兰成了她的得力助手,一个帮着维持秩序、照顾年幼孩子,一个帮着制作简单的识字卡片。
这天下午,舒染正带着孩子们在教室外的空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练习新生字,一辆沾满尘土的吉普车驶进了连队,径直停在了连部门口。
车上下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孙处长,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提着公文包。刘书记和马连长闻讯从连部快步迎出,态度颇为恭敬。
“孙处长!您怎么亲自来了?也没提前通知一声,我们好准备一下。”刘书记热情地握手。
孙处长笑了笑,目光却越过刘书记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空地上那群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孩子和站在他们中间的舒染身上。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的这个示范点。”孙处长语气平和,但眼神锐利,“走,去看看舒染的工作吧?”
“好好!”马连长连忙朝舒染招手,“舒老师,快过来一下!”
舒染心里有些打鼓,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了过去。
“孙处长,您来了。”
孙处长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问道:“舒染同志,听说你这里学生增加了很多,还有不少牧区的孩子?教学上有什么困难吗?”
舒染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汇报:“报告孙处长,目前启明小学共有学生三十二名,其中牧区孩子十二名。困难确实有,主要是教室拥挤,课桌椅不够,教学用品也比较短缺。”
她话锋一转,语气充满了干劲,“但我们正在努力克服。连里支持我们利用废旧木料打制新桌椅,王桂兰同志和李秀兰同志也给了我很大帮助。牧区的老阿肯和家长们非常支持,孩子们学习热情很高。”
孙处长边听边点头,忽然指着空地上那些字迹问:“那是你在教他们写字?”
“是。结合生活实际的教学。”
“效果怎么样?我能去看看吗?”孙处长说着,便迈步朝孩子们走去。
舒染赶紧跟上,刘书记和马连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了过去。
孩子们看到这么多大人过来,都有些拘谨地站了起来。孙处长和气地蹲下身,看着地上的字迹,然后随意指着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小的牧区男孩,用生硬的民语问了句什么。
那男孩有些害羞,看了看舒染。舒染鼓励地点点头。男孩鼓起勇气,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回答:“这……是‘牧场’,我们……放羊的地方。”
孙处长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他又指向旁边一个女孩写的字,女孩立刻大声说:“‘渠’!我阿爸去挖渠了!”
孙处长站起身,看向舒染,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不错。不是死记硬背,能学以致用。”他环视着这群孩子,尤其是在那几个牧区孩子脸上停留了片刻,感慨道,“能让牧区的孩子坐下来安心读书,愿意说汉语,认得工分票,这就是了不起的成绩!”
他转向刘书记和马连长,语气严肃了几分:“基层教育,尤其是民族地区的扫盲和教育工作,意义重大,难度也大。舒染同志能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打开局面,得到群众的支持,很不容易!这说明她的工作方法是行之有效的,是深入到群众中去的!”
刘书记连连称是:“是是是,舒老师确实付出了很多,我们也一定继续支持!”
孙处长又对舒染说:“你的情况,杨振华干事跟我提过。师部教育处会重点考虑你们这个示范点的需求,必要的教学物资,会优先调配一些。”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清,“舒染同志,好好干!你这个典型,我们树定了!不仅要解决眼前的困难,还要把经验总结出来,争取在全师推广!”
这番话,让刘书记和马连长脸上都有光了,看向舒染的眼神更加不同。周围的职工和家属们小声议论着,看向舒染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舒染的心怦怦直跳,这不仅仅是物资的支持,更是来自师部一级的正式认可。
她压下激动的情绪,“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再接再厉,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大家的期望!”
孙处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勉励了几句,便在连队领导的陪同下离开了。
他们一走,王大姐第一个冲过来,抓住舒染的胳膊,激动地说:“舒老师!我听那话的意思是,师里都要树咱们当典型了!”
李秀兰也兴奋地脸颊通红:“太好了!以后咱们再也不怕没粉笔用了!”
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树典型”的具体含义,但感受到大人们的喜悦,也都围着舒染又笑又跳。
舒染看着眼前一张张喜悦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第87章
每月头一个周三, 是舒染回师部教育科述职的日子。
这个安排固定下来后,成了她连队生活里一个带有特殊节奏的节点。科里协调的交通通常是一辆前往师部运送物资或办事的顺风车,这次更巧, 许君君也要去师部卫生科领取药品和参加一个短暂的卫生员培训。
“这可好了,路上有伴儿, 不用对着一车土豆或者麻袋大眼瞪小眼了!”许君君得知能同行,高兴地挽住舒染的胳膊。
自从舒染频繁往来师部,她们姐妹间说说体己话的机会反倒少了。
出发这天清晨, 一辆半旧的运输卡车停在连部门口,驾驶室里除了司机,还能再挤一个人。舒染直接把许君君推进了副驾驶,“你晕车, 坐前面。我跟后面物资挤挤, 没事儿。”
车厢里堆着半车麻袋, 不知装的是粮食还是羊毛, 散发出一种牲口气息的味道。舒染找了个相对稳妥的角落, 用旧麻袋垫着坐下, 背靠着驾驶室后壁。戈壁滩的清晨寒气重,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这是王大姐硬塞给她的,说师部风大。
许君君通过车窗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和一小包东西, “染染,水壶里是热水, 这包是炒麦子, 路上垫垫。”
车子颠簸着驶出畜牧连。舒染喝了一口热水,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看着戈壁滩,心里盘算着这次述职要汇报的内容:牧区孩子稳定入学的情况、妇女扫盲班在春耕间隙的坚持、还有教材编写的一些新想法……
车子行驶在坑洼的土路上, 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架。舒染紧紧抓着车厢板,努力在摇晃中保持平衡。
她不禁想起上次和陈远疆一起去司令部开会时,他那些不动声色的照顾。对比之下,这趟敞篷卡车之旅,才是她这个基层教育工作者更常态的出行方式。
“想什么呢?”许君君趁着司机停车解手的机会,也从前面跳下来,爬到后车厢陪她。
“在想,这路什么时候能修平整点。”舒染笑着岔开话题,递过炒麦子,“一起吃。”
许君君抓了一小把,塞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说:“我看你是想某个人了吧?上次开会回来,魂儿都像丢了一半在师部。”
舒染嗔怪地拍了她一下,“瞎说什么。我是在想述职的事。”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说,这次那个‘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的评选,能有信儿了吗?”
杨振华之前透露的消息,让她一直记在心里。这个称号若能落下,对她,对启明小学,对整个畜牧连的教育工作,都意味着一层更坚实的保障。
许君君眨眨眼,也压低声音:“我看有戏!你上次在兵团大会上都挂了号的,孙处长能不给你争取?放心吧,我看这回八九不离十!”
路上走了大半天,中午时分,车子终于晃进了师部大院。相比畜牧连,甚至比起团部,师部确实像个繁华之地。整齐的房屋,路上行走的人们衣着也体面不少,甚至能看到几辆自行车驶过。
舒染和许君君在招待所门口下了车,约好回去的时间。舒染拎着自己那个装着汇报材料和几本学生作业的旧布包,径直朝教育科所在的红砖小楼走去。
教育科的办公室比连部宽敞明亮得多,墙上挂着地图和各类报表。舒染到时,孙处长正在和另一个干事谈话,见她进来,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坐。
等待的间隙,科里另一位年轻干事小张给她倒了杯热水,态度比以往更热络些:“舒染同志来了,路上辛苦了吧?孙处长刚才还念叨你呢,说你这个月的汇报材料准备得肯定扎实。”
舒染道了谢,心下明白,这种态度的细微变化,多半与她在兵团工作会议上露了脸,以及那个尚未正式宣布的评选有关。她并不点破,只谦逊地笑了笑:“都是应该做的,连里情况复杂,正好也多向处里领导汇报,请示工作。”
过了一会儿,孙处长那边谈完了,招呼舒染过去。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拿起舒染提前递交的书面汇报概要翻了翻,直接问:“口头补充一下吧,重点说说牧区那几个孩子,还有扫盲班妇女的学习状态。春耕这么忙,有没有出现大面积掉队的情况?”
舒染早有准备,条理清晰地回答道:“处长,牧区那边,图尔迪家的阿迪力现在学习很稳定,还能帮着维持课堂纪律。他带来的牧区孩子也基本跟上了,就是语言关还得慢慢磨。老阿肯那边态度明确支持,几户牧民商量着轮流接送孩子,解决了路程和安全的大问题。至于扫盲班……”
她顿了顿,实话实说,“确实有几位大姐因为家里劳力紧,最近来得断断续续。但王桂兰大姐带头坚持,李秀兰现在也能帮着独当一面了,我们把学习内容化整为零,利用晚上歇工后的一点时间,或者在田埂地头见缝插针地教几个字,效果慢点,但没完全停下。”
孙处长听得认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嗯,因地制宜,不搞一刀切,这个思路是对的。困难要正视,但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们在基层,最了解实际情况。”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正式,“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兵团和师部两级‘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的评选结果,已经正式下文了。”
舒染的心提了一下,屏住呼吸。
孙处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到她面前:“你榜上有名。兵团一级的,全师也就两个。师部一级的,自然也有你。”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消息被白纸黑字地正式确认时,一股热流还是涌上了舒染的心头。
她接过文件,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字,果然在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稳了稳心神,抬起头,眼神清亮:“谢谢组织肯定!这份荣誉不属于我个人,是属于我们畜牧连所有支持教育工作的领导和职工,属于启明小学的孩子们,还有像王大姐、许卫生员这样一直帮助我的同志们。”
孙处长脸上露出了笑意:“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这份荣誉,是对你从无到有创办启明小学,扎扎实实推进扫盲工作的肯定。你在兵团会议上的发言,领导是认可的。接下来,示范点的担子更重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补充道,“按规定,兵团级的优秀工作者,有五十元奖金,师级的有二十元。奖金和奖状,等下个月全师开表彰大会的时候一起颁发。”
七十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舒染立刻在心里盘算开来:可以给学校添置一批物资,不用再全靠拾荒和赞助了;还可以买些便宜的彩色纸张,教孩子们做点手工;或许还能给王大姐、李秀兰她们买点实用的东西表示谢意……
从孙处长办公室出来,舒染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她先去相关科室办理了手续,领了下个月的特约调研员津贴,虽然不多,但也是贴补。最后又去图书室借了几本相关书籍。
傍晚,她和完成培训的许君君在招待所汇合。
一见面,许君君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述职顺利吗?那个评选……”
舒染压下嘴角的笑意,故意叹了口气。
许君君脸色一垮:“啊?没成啊?不可能啊!”
看她真急了,舒染才噗嗤笑出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成了!兵团和师部的,都成了!还有奖金呢!”
许君君惊喜的叫了一嗓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捂住嘴,眼睛笑得弯弯的:“我就知道!太好了染染!这下看谁还敢说咱们搞教育是不务正业!”她比舒染还兴奋,拉着她往外走,“走,今天说什么也得庆祝一下!我请客,我们去服务社买两个肉罐头,再打一份青菜!”
两个姑娘真的奢侈了一把,在师部服务社买了两个午餐肉罐头,打了一份炒土豆丝,用油纸包着,又买了两个白面馒头,回到招待所房间,关起门来美美地吃了一顿。
“这下好了,”许君君咬着馒头,含糊地说,“回去我看赵主任还能说什么。这可是兵团给的荣誉!”
舒染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心里却比吃了肉还满足。她想的不仅仅是堵住赵卫东的嘴,更是这笔奖金和荣誉能带来的实际改变。
“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她眼神里透着光,“后面得让更多的孩子靠它走出去,看到更大的世界。”
第二天回程,舒染怀里揣着喜悦和那份七十元奖金的巨款预期,感觉连颠簸的路途都不那么难熬了。风吹在脸上,带着戈壁滩特有的干燥气息,她却觉得格外畅快。
车子快到畜牧连时,舒染远远地就看见了教师前面那块空地上那面迎风招展的国旗,以及国旗旁那座凝聚了她和无数人心血的新教室。
许君君也看到了,她碰碰舒染的胳膊,笑着说:“看,咱们的根据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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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国庆节小剧场】
今天是十月一日,国庆节。
天还没大亮,舒染就和王大姐、李秀兰在连队食堂后厨忙开了。
“舒老师,这面饽饽真照你说的,做出五角星样子了!”王大姐举着用模子扣出来的玉米面星星饽饽,笑着说。
李秀兰小心地往另一锅蒸饽饽上点红点:“舒染姐说啦,这叫仪式感!”
舒染正用连里特批下来的一点羊肉和野地里挖的沙葱、恰玛古(蔓菁根茎)熬了一大锅浓稠的汤。香气弥漫开来,引得早早跑来食堂探头探脑的石头、栓柱他们直吸鼻子。
上午十点整(新疆时差),启明小学全体学生,连同不少闻讯而来的职工和牧民,都聚集在了新教室前平整出来的小操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