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北桥没有对自己在凌晨时分的打扰行为表示任何的歉意。
“恩,恩,我更苦呀,外面的工人恨不得吃了我。”
赵北桥忽然眼神凌厉,接连应了两声。
“陈总,瞧您说的,这活我肯定帮你收尾了呀,现在看加固是不成了,但没关系,也应该很快,不会耽误您的预售。”
又是一阵沉默,安静得落针可闻。
“好咧,明白明白,大家都不容易,那陈总,我就等您消息了。”
赵北桥放下手机,缓了口气,对老周说道,“周老师,等银行上班他们才能打款,您就先在我旁边的房间睡吧,有什么事儿我好找您商量。”
此时的赵北桥,眼神里空无一物,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的确就是空无一物。
老周从赵北桥的表情里能感受到,他确实需要一个精神支柱,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如何度过这漫长的黎明前的黑暗。
“好,桥总,那您也早点休息。”
老周进了隔壁的房间,这里要比赵北桥的屋子整洁得多。
能看出来是新换的被褥,这应该是昨天赵北桥为老周特别收拾的。
当时,作为对老周救命之恩的报答,一时又囊中羞涩的赵北桥,确实是希望老周就先住在这里的。
尽管给不了什么物质上的感谢,赵北桥是希望老周至少能过上与自己的生活水平差不多的生活,不至于衣薄腹饥。
老周点了点头,拉过被子,躺了上去。
尽管已经是凌晨,老周还是非常感谢刚刚过去的一天。
这真的是老周人生里,最为漫长的一天了。
我那脑袋里一次次冒出的古怪的信息,鼻子一次次的发酸,应该真的就是老天爷可怜我吧。
老周想到了那碗板面,飘着油花,几块碎掉的卤蛋,真的好香。
老周想到了自己趴在车底,帮老赵找钥匙时,那扑到脸上的尘土。
老周想到了站在塔吊旁边时,自己的手里也攥出了汗水。
老周想到了把混凝土块捧在手里时,那沉甸甸的感觉。
老周甚至还想到了地铁里那个女生,她的脸时而清晰却又记不住,时而模糊却又抹不掉,她在真诚地问自己,“大叔,您是需要帮助吗?”
老周的意识渐渐模糊,他觉得,一旦睡去,老天爷的眷顾也将不复存在了。
也许老天爷认为,已经给予了自己足够多的帮助。
老天爷还很忙,接下来的路,又需要靠自己支撑了。
就像过去这么多年一样,邋里邋遢,随性而活。
可这样的生活,自己应该会有很大概率,再次触摸到余额的零点,甚至是生命的零点。
到那时,老天爷还会帮助自己吗?
老周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没有吃到那碗板面,甚至自己根本就没有从小隔间的床上醒来。
或者,自己根本就没有趴在车底找钥匙,自己早就在马驹桥的那个墙角,被冻死在了寒风里。
或者,自己根本就没能在塔吊车下救起赵北桥和黑林子,其实自己也陨落在了那场事故里。
或者,自己并没有看到那鲜红的“1-9”,其实自己在澡堂里,没能挡住铁皮桶的诱惑,跳进去后,就再也没能爬出来。
或者,自己并没有提醒地铁上的那位姑娘,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向着相反的方向,越坐越远。她或许只是错过了一场无关紧要的考试,或许那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或者当她发现走错了考场时,会懊恼,甚至哭泣,身边无人安慰,甚至找不到一张纸巾。
想着,想着,这一幕幕场景,不断循环往复,越来越快,转成了一团光圈,渐渐又变成了那盆缺了角的豆腐,散发着白生生的光。
第19章 谢谢了噢
不是真的想死,只是不想这样活着,而已。
老周捧着手机,仔细看着赵北桥发来的转账。
整整五万块呀,五后面竟然跟了四个零,不算小数点儿。
老周最熟悉的,是三位数。
一般打份零工,会收入一两百块。
天气暖和的时候,这一两百块能顶好久。
因为不用花房钱,公园的长椅就是宾馆。
想摸清哪个公园的哪个长椅好睡,可不容易。
这也和租房一样,一定要各个时段都来看看,才知道房子好不好。
长椅也一样,不在实地睡上一宿,你也不清楚这条长椅晚上的蚊子多不多,有没有大卡车经过,做清洁的人会在几点过来叫早,醉鬼多不多……
所以,往往一个被老周选定的长椅,需要经过几十个夜晚的不断筛选、试错才得到的。
这也是老周,尽管作为一个无家可归者,却仍然以那个城中村作为生活中心的原因。
春天和秋天,半夜的气温很低,这种气温下还在长椅上睡觉,肯定是挺不住的。
老周会调整作息时间,白天气温适宜的时候睡觉,半夜就找暖和的地方待着,这种地方也能睡觉,但睡得不舒服,不宜睡,不解乏,只能打盹儿。
要打零工的时候,也不能白天睡觉,所以这个时节,有钱赚的那天,一般都需要花费房钱。
就,挺矛盾的一件事儿。
最难熬的也就是冬天这几个月,那些免费睡觉的攻略,老周也都试过。
机场确实可以,但去一次的成本太高,回到城里找零工时,还得再花一次路费,不值得。
银行的自动提款机,有的会配一个小房间,这里也行。
有人刷开门后,跟着进去就行。
但得碰运气,有的人就不想取钱时有人跟着,会把老周轰出去,这几年ATM室越来越少了,除了市中心以外,都很难见到了。
医院最近也轰的厉害,不好操作,失败的机率太高。
快餐店的环境太吵,不能躺着,去过一次后,老周就再没去过。
既然是攻略,就意味着,是公开的,是所有的无家可归者都可能知道的。
因此,资源极度稀缺,老周很少能抢到。
而且这些地方被轰出来的机率都非常高。
所以,冬天的房费就很难省得下了。
城中村的房费,最少就是十五,前几年有十块的,现在都涨了。
前天晚上,老周睡的就是这种十五的。
条件肯定是非常恶劣的。
那被褥应该几个月都不换的,只要看起来没有明显的污迹,就会一直这样用下去。
水龙头永远都是水流贼细,细到想淹死一只蚂蚁都难。
马桶和花洒永远是在一起的,有人拉屎,就不能洗澡。
马桶上的污渍都包浆了,花洒里的水压还没有老周咳嗽的劲儿大。
住在这里的人,要么一身臭味儿,要么一身酒味儿,要么一身药味儿。
一身烟味儿的很少,遇到了都会不自觉地多聊几句,就为闻闻味儿。
因为烟的麻醉力,比酒差远了,在这里的人,已经很难负担这种轻飘飘的消遣品。
大家的隔间都紧挨着,有的隔板比较薄,能大致看到是邻居的屁股顶在隔板上。
这种隔间,别说隔音了,连隔味儿都很难。
有一次一个醉鬼在隔间里吐了,十几个人跟着哕。
想找个人聊几句天,要么是方言太重,要么就是听不出说的是哪里方言,要么,就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大家的感官也都退化很严重,眼神都不太好,仔细看,有的人眼球很混浊。
耳朵都比较背,与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倒是很配。
吃饭的口味都很重,好像正常口感的食物,都提不起胃口。
咸菜、酱油、辣椒、猪油,这些东西才是大家真正要吃的。
有了这些,基本上,发霉的大米,陈年的猪肉,也就都能囫囵吞下了。
像老周这样感官正常的人,基本算是这里的异类。
但老周足够邋遢,也算是个加分项,掩盖了他的缺点。
老周不需要烟酒来麻醉自己,精神寄托就是手机,七八年前从一个维修店里买的。
老板看他可怜,算了他两百块。
出租隔间一般都不会有wifi的,老周的手机里就有一堆蹭网软件。
老周每次推开隔间的门,就很想把房东拉过来问问,就算是养狗,也会给狗子布置一个舒适的窝吧?
垫子不能是湿的吧?
不能太硬吧?
撒尿的地方要干净吧?
如果有三四条狗子,窝也不会挨得太近吧?
那么是什么力量,引导着房东,把提供给社会最底层民众的住宿条件,给敷衍到如此程度?
还是说,像老周这样的人,生存能力要更强,对环境的敏感程度要更低。
如果余额到两位数,老周一般就会进入两位数模式。
也就是尽量用睡眠占据自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