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递过来的胶裤跟背带裤差不多,是黑色橡胶的连鞋带裤一体式的。
梁欣看着其他人拿的都是白手套,只有她拿的是黑胶裤,顿时很窘迫。
“你家怎么不多掏点钱买个好的?”老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娘,她双手常年在染池里浸泡,掌心纹路里乌黑染料像是纹在上面的一样,平时根本洗不掉。身上的藏蓝色工人服被她穿的到处斑驳,蹭染了不少其他颜色。看起来又窝囊又脏。
梁欣看到她,似乎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
似乎瞧出梁欣的不情愿,老师傅好脾气地说:“别以为染色工好干,要干好可不容易。还得学化学、懂配制、不断掌握新的染色方法...”
梁欣抱着胶裤,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个脏活儿么?说那么多有什么用?”
老师傅无奈地说:“好吧好吧,咱们先过去。”
与这边的话不投机不同,云燕和其他两位同志叽叽喳喳地往阮主任办公室去。
男同志小声开口:“你们说,咱们都是新蛋子,去车间以后会不会被人来个下马威?”
女同志说:“下马威?不、不能吧?”
云燕鼻子哼哼两声,怎么不能,她还享受了两波呢。
男同志对云燕羡慕地说:“你是一级工,他们应该会给你面子吧?”
云燕实事求是地说:“四级五级遍地走,我才一级,不够看的。”
女同志说:“哎,那我们更不够看的了。”
云燕安慰道:“我相信阮主任的管理能力,再说别为了没影的事消耗情绪,猜来猜去累不累。”
女同志长得圆圆胖胖,笑起来唇边两个小酒窝。她憨厚地说:“你说得也是,阮主任的大名我也听过。更何况我过来是为了挣饭吃的,不是来闹心的,不想就不想了。”
云燕笑道:“这才对嘛。我叫云燕,你呢?”
女同志说:“我知道你叫云燕,我叫周秋雁。不过家里人愿意叫我胖雁。”说着她自己先笑了:“咱们也算是一家人。”
云燕说:“这话怎么说?”一个姓云一个姓周,挨不上啊。
周秋雁说:“咱们都是鸟儿,哈哈。你可以叫我胖雁。”
云燕:“...行吧,胖雁。”
男同志年纪比她们都大,个子很高,习惯佝偻着背。应该三十出头。他性格有点软乎,人也瘦,说起话来像是底气不足,老是结结巴巴。
“我叫吴可奈。”他闻言小声说:“你们说、说的对。咱们三个要是被欺负,一定要团、团结,反抗啊。”
胖雁说:“吴可爱?”
“不是不是。”吴可奈说:“‘无可奈何’的‘可奈’。”
胖雁说:“妈呀,整得还挺有文化。你妈咋给你取这个名字呢?”
吴可奈说:“是我爷爷取的。”
胖雁继续问:“那你爷爷咋给你取这个名字?”
“我爷爷六个孙子。”吴可奈照实说:“他‘无可奈何’地迎来了我,老七。一个孙女都没有,没有。”
“那你名字还挺应景的。”胖雁没心没肺地说:“别人家是七仙女,你们家是七孙子。”
云燕忍不住笑出声。
“......”吴可奈:“算了,不跟你计较*。”
他们到了办公室,阮主任还没回。于是坐下来等。
云燕看到胖雁从兜里掏出两颗鸡蛋,还问云燕吃不吃。
云燕谢了她的好意。
吴可奈也没要。
胖雁两个鸡蛋对着一敲,一手一个放在手心里轻轻搓了搓,鸡蛋壳齐刷刷地掉了。接着一口一个,眨眼鸡蛋就被消灭了。
一整套动作,手速和技巧并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云燕觉得她到哪个生产线都能胜任。
阮主任能者多劳,一个人手下管着六个车间。此时此刻刚从外面开完会回来,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见新同志。
“对不住了,同志们,本来应该让老师傅带你们到车间去。最近生产线太忙,师傅没能倒出功夫。”
寒冬将近,海城市各地部门的御寒服装、棉被需要赶工制作。棉四厂是市重点工厂,阮主任负责的车间更是重中之重。
她说话轻声细语,掷地有声,见到云燕他们不但端架子,还亲自倒了水一一递给他们喝。
简单地说明各个车间状况,随后领着人往大车间去。
“虽然是大车间,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面料车间和纺织车间二合一。”
阮主任来到大车间门口说:“你们三个人,两个到纺织方向去,一个到面料方向。有没有自告奋勇的?”
云燕有想去的地方,见他们俩不说话,似乎无所谓。她指了指自己说:“那我能说么?”
第25章
阮主任笑着说:“你说。”
云燕说:“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去的车间,我个人想分配到面料车间。”
阮主任问周秋雁与吴可奈:“你们俩有想去面料车间的吗?”
他们俩纷纷摇头。
纺织车间的工作比面料车间简单,换纱筒、理纱线、除杂之类不费脑。
面料车间要剪裁、缝纫、拼接等等,需要手艺,做不好还要被罚。拿的都是一样的工资,他们本身就不愿意去面料车间。
阮主任一锤定音地说:“那云燕同志就到面料车间,你们俩到纺织车间,等一会儿我给你们安排师傅。”
她让云燕先在面料车间逛一逛,自己则带着周秋雁和吴可奈去纺织车间。
云燕走到面料车间里,近百台脚踏缝纫机依次排列,穿着统一工人服的工人们正在勤劳赶工,一片嗡嗡嗡的脚踏声,场面真是壮观。
穿过缝纫区,还有二十台半自动裁剪机,正在切割大块面料。打版的师傅领着徒弟在一旁监工。
缝纫区后面是两台超大型熨烫机,型号比较老,里头装有整匹的面料做头次熨烫,熨烫后,像吐面皮似得整洁光滑,由工人在外面两两搭配卷起来。
顶前面靠墙还有对面料进行二次加工的纺织机和制作各种背带、松紧带的织带机。
云燕从头走到尾,车间里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地工作,小声交流。偶尔有人看到她了,也和善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工作。
车间四周墙面上白下蓝,白墙上刷着“安全第一”的标语。另外还挂着五六面小红旗和奖状。
云燕知道七十年代车间的自动化程度低,许多生产都要依赖人力解决。有少许发达地区的工厂正在尝试着半自动化的设备,目前来看并没有普及。
棉四厂是经过合并后,成为市重点工厂,能够拥有这些半自动机器。
再过三年,改革开放政策推行,半自动化和自动化将会成为未来生产的主流。人力会被机器逐渐取代,开放市场就是开放了机遇和危急。对此,云燕既是期待又是紧迫。
对比上一辈她从小摊小贩起家,这辈子她拥有棉四厂这么大的平台,她对未来野心勃勃。
阮主任就在对面跟老师傅们介绍新同志,云燕走了一圈,找到一台空着的缝纫机坐下来,跟旁边的同事打了声招呼,接过对方给的布料,开始缝线。
等到阮主任过来,她面前存放台上已经有一小摞处理好的布料。
阮主任展开看了看,旁边的老师傅也伸手按着车线上下检视。
赵师傅看了一遍感叹道:“我记得她!你早跟我说教她,我肯定不来的。”
云燕抽空抬头礼貌乖巧地问好:“您好,赵师傅又见面啦。”
云燕实践考试,这位赵师傅就在场,还说了句:“就她,准行。”云燕吃下这颗定心丸,也记住了赵师傅。
“嘿,这小丫头还是个自来熟。”赵师傅这次果不其然又夸赞道:“你看,她做的内包缝整洁又光滑,处理的精致、结实,速度还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根本不需要我教。”
阮主任自然也是行家里手,把布料整齐叠好,拍了拍说:“既然不用师傅带,那就先在缝纫区做事吧。”
云燕忙活的头也不抬,挥挥手说:“知道啦。”
阮主任也没跟她生气,跟赵师傅交代着说:“其他事情上有不明白流程的你就跟她说说。不管手艺多好,到底也是新人,难免面面俱到。”
赵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精瘦的女同志,她连连点头说:“你就放心。她父亲原先跟我就是一个流水线的,她来了,我自然会照顾。”
云燕倏地抬头:“你跟我爸是同事?”
“欸,小心点。”赵师傅帮着扶着布料,往钢针前拖了拖说:“我们一个车间过,你爸在后面牵伸,我就在前面给棉花除杂,说起来那还是刚进厂的事儿呢。你爸干活仔细,是个好手,看来你也是个好样的!”
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父亲,云燕恨不得多让她说几句。然而外面跑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她们的交谈。
“阮主任,稷县的那批棉花过不了了,李副厂长问你能不能先坚持几天,等到雨停了,再让稷县的送过来。”
阮主任蹙眉道:“你瞅着眼下的活儿,哪里能捱几天,半天都不行。”
对方也是急,他跟阮主任说:“李副厂长本来安排刘主任去汉口接料子,咱们北部的棉花已经告急。可刘主任说什么都不去,还说自己的车间不缺料子,谁缺谁去。”
“老刘就是喜欢意气用事。”阮主任转头跟赵师傅说:“咱们还有多少单子要赶?”
赵师傅说:“别说眼前十天十夜赶不完,还有没到的。往年劳务局开年的工作服、床单厂的布料、劳保市场的一应劳保装备,这些眼瞅着要来了。”
阮主任跟赵师傅说:“你要是能抽出时间,跟我去汉口。老刘不去我去,总不能放任车间停工。”
赵师傅为难地说:“三天后要交一批面料,我得带着他们一起赶工啊。”
阮主任问她:“那谁还有时间?”
赵师傅想了想,摇摇头说:“都没时间,每年年底都是这样你也是知道的,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半使。”
阮主任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云燕身上。她刚来,身上还没派活,于是问云燕:“你会分辨棉花好赖么?”
云燕抬头说:“这有什么分不好的,我可是我爸的闺女。”
“那棉坯呢?”
“简单,烧一烧就知道了。”
阮主任松口气,笑着说:“跟我去汉口采购棉坯?”
云燕说:“行啊。”
阮主任一下乐了:“你这姑娘倒是闯荡。”
云燕问:“什么时候去?”
阮主任说:“马上去开介绍信,看几点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