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说:“行,等着也是等着,我先做这个。”
赵师傅问云燕:“临时出差你得跟你家人说一声吧?”
云燕停下手中的活儿,抓着面料往办公楼那边瞥了眼说:“那麻烦阮主任跟谢科长说一声,我们两家对门,他下班能跟我妈递个话。”
阮主任说:“行,那你先忙着。”
赵师傅跟阮主任一起离开,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看云燕。云燕恍然不知,噔噔噔用力踩着脚踏。
赵师傅转过头问阮主任:“这丫头成年了吗?”
阮主任拍拍她的后背说:“怎么没成年,刚过十八岁。是不是比咱们那会儿出息多了?”
赵师傅颔首笑道:“我刚进厂那年也是十八,可没她伶俐,什么都不懂,成天被师傅骂。那时候也多亏他爸是我们那批人里主意最正的,大家都把她爸叫大哥当主心骨。”
阮主任说:“她跟她爸一样,年纪小小主意正的很。要新人都想她这样,咱们多省心。”
赵师傅跟阮主任多年,说话混不吝,张口就说:“做你的梦去吧,哈哈。”
阮主任也笑着摇摇头。
这时候的人不常出远门,一提出远门都觉得很难。不比云燕从前飞来飞去,几乎全国各地的棉花产地和面料基地都去过。
汉口更是不知道去过多少次,提起来谁家的热干面和豆皮好,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阮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去汉口,转头就到李副厂长那边打申请。
不到五分钟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采购公章和介绍信。
一个小时后,棉四厂的面包车停到火车站进站口,云燕背着解放包挎着小水壶,排起进站队。
海城市到武汉距离一千三百多公里,要到京市转一趟火车。
坐了九个小时硬座,这次托人买到卧铺,云燕真是谢天谢地。
她再怎么闯荡,也受不了目前的交通环境。到京市的绿皮硬座上,鸡笼鸭笼不多说,带孩子喂奶撒尿的也正常,还有抽烟喝酒醉醺醺吹牛的。这跟她每次头等舱的环境相差太大。
阮主任见她闷不吭声地坐在下铺,递给她半个苹果说:“感觉怎么样?”
云燕装作头一次出远门,白着小脸说:“是我想得太简单。”
阮主任安慰她说:“多出来几趟就好了。每年我都要到处收棉花,你要是表现好,我愿意带着你。”
“谢谢阮主任。”云燕细声细气地说:“但是厂里活儿多,我还是脚踏实地多干活吧。”
“你个小机灵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阮主任比云燕想的还要和气,也没见怪,继续说:“对了,刚在厂里就想问问你,内包缝线方式能不能作为补洞手段?咱们有一批面料受损,若是可以修补,算是能解燃眉之急。”
云燕一板一眼地说:“补洞还是需要不同的线迹和成熟的技术,光是内包缝不够,我妈教过我,最好用心型的线迹和方形线迹来补,最主要的是花功夫。要是家常的小破损花不了多少功夫,要是大批量的恐怕不如采购了。”
阮主任想到仓库里有前几年被虫蛀掉的两百匹面料,要是能用上倒也好。不过听云燕的意思,那也是没办法的了。
阮主任也想过不少办法,问云燕是因为云燕的母亲本身就是出名的巧手,加上父亲也是职工,她自己的手艺也是翘楚,到底有些家传在。
“既然没办法那就算了。”阮主任又说:“这次要是没有合格的棉坯采购,咱们只能选择成品面料采购了。”
棉坯是初加工过的面料,原色未染按需使用。成品面料则是经过染色处理过,使用范围会因为染色因素受限制。
比如婚庆相关用正红,外套裤子灰蓝黑,衬衣衬裤方格碎花等。
云燕考虑着说:“那还是要选专门类型的面料厂家,货源和质量都能稳定些。若是遇到品类多的厂家,难保不是做‘炒货’的。”
‘炒货’是行内的用语,相当于“二道贩”的货,价格高不说,货源质量并不稳定。
“果然是云师傅的女儿,就是懂得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老师傅。”
阮主任欣慰地说:“赵师傅认识你爸,我也认识你爸。当初我们都以为你爸当年能是厂里第一位八级工。可惜天不遂人愿,多亏现在有了你,也算是后继有人。”
云燕也是特意在阮主任面前表现一下,闻言开玩笑说:“您这一路上光顾着夸我了。”
“我这个人赏罚分明,做得好就要夸。若是做不好,我也会批评,到时候你别哭鼻子啊。”
云燕说:“那不简单,我争取不被你批评。积极向上,多跟你和赵师傅学习。”
这一下把阮主任逗笑了:“少拍马屁了。赶紧把苹果吃了。”
阮主任家里也有个女儿,比云燕还大三岁。只是身体不好,常年在乡下姥姥家调养,看到云燕浑身精神头,满满的生命力,还舍得动脑筋,阮主任打心眼里喜欢和羡慕。
阮主任咬了口苹果,她坐在云燕对面,觉得自己老是谈工作会让小同志时刻紧绷。她找了个话题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你跟谢科长坐在一起,家也近,你俩关系...不错?”
云燕“咳咳”两声,心想,她的话题怎么转的这么大。
阮主任见状,解释说:“我不是打探你什么。只是听说谢科长很少跟人亲近,也不知道是什么性格。刚来厂里做事,不少女同志都对他有意思。”
云燕是她看好的人才,决不能在男女关系上受到影响。
云燕明白了,阮主任也是好心的提醒自己。说不定,打心眼里,阮主任也将谢慎泽当做公狐狸精呢。
第26章
云燕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电线杆,挠挠头,不知道怎么说。
她对谢慎泽的感情依赖比她想的要多,两个人相处又很舒服自在,哪怕独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也不会觉得尴尬。没有话题不必强挤个话题出来聊。
他教她知识、做饭给她吃,送棉花杆、准备暖炉和煤球,还会包容她那次莫名其妙的发火,后来在颜谨找过来时,当着她的面解释了。虽然解释的很简单,但这就够了。
在危险来临时,会义无反顾地救她。
这个男人不是个油嘴滑舌、光说不做的人,跟上辈子的特性一样,用行动来默默守护他心里的那个人。
云燕猜测到自己可能就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又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想到这一点会让她惴惴不安。
若是猜错了该怎么办?她能不能承受错误答案对她的冲击?能不能接受对面门廊里谢慎泽亲吻拥抱另外一个女人?
“等定下来再跟主任报告。”云燕吁出一口气,不想再内耗自己,既然自己的心有了答案,那就勇敢坚强的争取。
若是她,那更好。
若不是,就夺过来。
阮主任见云燕的小脸严肃起来,觉得自己冒昧了。哪有上班第一天就被领导问个人情况。
“感情的事不用跟我汇报,好孩子,我是怕你吃亏。你要是有主意就好。”她顺着云燕的话说:“不过他各方面的条件的确不错,也算是洁身自好。”
云燕来了精神,问阮主任:“为什么这样说?”
阮香玲也就是阮主任笑着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跟你说了你也别说出去。”
云燕猛点头,一脸的小八卦。
阮香玲忍住笑说:“在你们考试前期,有个女职工给他做了饭菜送过来,他拒绝不要。女职工非要给他,一连三天,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拒绝的,女职工哭啼啼地跑了,再也没出现过。”
考试前期?
那不就是每天抽空给她做饭补课的时候么?原来还有这样的插曲,谢慎泽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阮主任又说:“他初来乍到,有模有样,工作又好。不少人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他也都拒绝了。有上杆子非要介绍的,被他好一顿说。后来别的同事有的说,他是不是心里有惦记的人了,他也没否认。这样一来,给他介绍对象的,也就打消念头了。”
窗外两车交汇,忽明忽暗。
等到一声长鸣过后,天空再次明亮起来。
云燕这才开口说:“还真是洁身自好啊。”
她们聊着天,时间总算过的快了些。
到夜里,天黑下来,卧铺车厢里大家纷纷躺在位置上提前睡觉。
十一月中旬,武汉的天阴潮。
清晨,汉口火车站来往旅客步履匆匆,从出站口出来,外面的路上停着一长排人力三轮车。
云燕休息一晚,精神不错,还帮阮主任提着办公包。
阮主任在电话亭借了电话给汉口棉花厂去电话,对方说过来接的人已经到了。
阮香玲带着云燕从长排人力三轮车边上走过,踩三轮车的师傅一个个精瘦,说着夹生普通话招揽客户:“两角钱、两角钱,几远都只要两角钱呐——”
阮香玲没带云燕坐三轮车,快走到路尽头,一辆小卡车上跑下来一个男青年。
“阮主任?云同志?”
阮主任说:“是我,你是小方吧?”
小方说:“是我是我,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你们的火车居然能提前二十分钟到。我本来想着抽一口烟过去正正好。”
小方人如其人是个方脸,眉毛很粗,眉梢向下耷拉,眼睛有神,看起来像是个大头的囧...
他殷勤地把两位尊贵的采购人员送上卡车,手握着方向盘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咱们厂里还剩下最后一批棉坯,品级是A级,知道您二位要来,昨天有人找我们要我们都没给,厂长特意给棉四厂留着呢。”
阮主任感慨地说:“到底还是老同学雪中送炭啊。”
云燕望着她,阮主任说:“当年我跟他们厂长还是小学同学,后来有缘分在甘肃下乡的地方遇见过。等回城以后,他被分配到大城市武汉,我呢,就回到我的故乡小海城去了。”
云燕才知道有这样的渊源。
小方听了直说:“对的对的,我们厂长要我好好招待您,咱们先到国营饭店吃饭,厂长已经等着呢。”
到了国营饭店,对面一位皮肤很白的中年男人冲他们挥手。
“这位是伍厂长。”阮香玲跟云燕小声介绍:“待会若是聊到棉坯的价格——”
云燕了然,老同学团聚在前,各自为工厂牟利在后。有些话需要她这个“外人”来说,价格由她来砍比较合适。生意场上就是这样,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做事比较方便平衡。
因为是早餐,伍厂长给安排的是热干面和豆皮,给阮香玲配了碗清酒,云燕自己要了份蛋酒。
武汉的蛋酒是用米酒冲泡的,米糟在碗底,放些白糖,打个鸡蛋,铜壶的开水一边冲一边拌,鸡蛋被滚水烫熟,发酵的米粒飘着淡淡的酒香,云燕一口气能喝两碗。
“这里的苕面窝和欢喜坨也是一绝。”伍厂长叫小方一样端来一份,都是刚从油锅里炸出来的。
小方跟云燕坐在对面,笑着问:“云同志知道什么叫做‘苕’吗?”
云燕眉毛一挑:“傻子。”
小方失笑道:“在我们这里‘苕’有骂人傻子的意思,不过这里的‘苕’说的是红薯。苕面窝就是红薯面窝。”
云燕自然知道这个,不过是逗他的。
她小口小口咬着苕面窝,外面裹的面酥酥脆脆,里面的地瓜块又香又糯,吃起来并不觉得腻。
阮香玲则夹起一个欢喜坨吃。
欢喜坨是用糯米面炸成的金黄色丸子,外面裹上满当当的白芝麻,外酥内软,甜而不腻,芝麻飘香。讲究点的师傅会往芯里加上一勺红糖,口感甜润,值得细细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