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秉每日用药换药,伤口已是不再渗血,渐渐愈合。只是卧床养伤容易心生燥火,他整日脸色黑沉,便是严全规说错什么,也要挨训斥。
这日谈起朝中局势,严全规与吴载两个想法不同,两三句便争执起来。严全规主张先攻打叛军,吴载则说应先回京安定朝廷。
他道:“沈氏假借太上皇谕旨行事,若殿下此时不回京,让他们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诬为谋逆该如何,岂不是失了大义。”
严全规道:“朝中也不全是瞎子聋子,仍由他们这样糊弄,瞒得了一时又怎能瞒一辈子,且不说还有裴相等人心向殿下。眼下叛军虽有些自乱,但来势汹汹,兵力仍在,殿下舍潼关回京,必会引军心惶惶,倘若是叛军入关,长安便在兵锋之下,江山再无宁日。”
吴载痛斥沈氏阴险,不可不防,严全规却说军情险恶,必须先解决叛军,两人争议不休。
李承秉面无表情听着,直到两人吵得口干舌燥,各自拿起茶碗大口喝茶,他这才斜睨两人一眼,道:“行了,再等几日能下床了便回潼关。”
吴载正欲开口,李承秉道:“知道你与沈家已全无关系,不必在我面前再来这套。”
吴载神色略显尴尬,又很快坦然,道:“什么都瞒不住殿下。”
李承秉道:“无论遇着什么情况,社稷安危最要紧,至于其他的,等平定叛军之后再争也不迟。”他摆了摆手,道,“得了,还嫌刚才吵得不够,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严全规与吴载走出门外,相视一笑,哪里有刚才屋里争锋相对的气势。吴载叹道:“殿下心里全明白。”
严全规道:“我早说了,殿下心胸宽广有气量,你与过去都已一刀两断,用心为殿下做事,他岂会再生猜疑。”
吴载道:“其实刚才说的也并非全为做戏,殿下一心平乱,若沈氏这时在朝中行窃国之举,殿下处境便要更艰难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在殿下心中,还是叛军之害胜于朝中,咱们身为谋臣,尽心尽力就是。”
吴载压低声音道:“殿下这几日脾气有些急。”
严全规朝厢房努嘴,道:“等王妃养好身体或许就能好些。”
两人叙话过后便各自散去。
李承秉在县里养伤的日子,长安局势却越发混乱起来,沈家多次进出兴庆宫,以谕旨名义行事,不过几日的光景,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朝廷一时人心浮动。
且这些日子,谕旨重用提拔多为京兆世家,难免惹人不满,不少人前去找裴相等人做主,朝廷之中本就派系林立,如今不和几乎摆在明面上,局势变得越发混乱。
前后有几拨人离京去潼关传达太上皇谕旨,都消失无踪,沈玄心知是路上出了差错,几次探查,终于摸清楚豫王养伤所在,可眼下形势诡谲,他每日奔波忙碌,几乎脚不沾地,才堪堪维持朝堂平稳。一时间也腾不出手来对付豫王。
沈老找到他的书房,道:“既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家与豫王唯有生死之决,再无转圜余地……趁他病取他命。”
沈玄眉头紧锁,抬眼看来。
这才短短时日,沈老满头银丝,已不见一根黑发,他捂着胸口咳嗽道:“着人给你叔父那里递信吧,无论如何,不能让豫王活着回到长安。”
沈玄揉了揉太阳穴,道:“信我已经送去了,只是如今长安不满我们家的人太多了,若这时再立太子,只怕要成为众矢之的。”
沈老叹气道:“世家大族,真想要长立不倒,就要沉得住气,沈霓行事太偏激,拖累全族为其善后,她倒是想要儿子当皇帝,也不看看别人是否答应,大臣们都不傻,看现在朝中情况,还是暂退一步为好……咳,诸王之中,齐王脾气秉性都是上佳……圣上急病不治,诸子年岁尚小,难当社稷大任,不如请太上皇立齐王。”
沈玄沉吟不语,片刻后道:“齐王原就与陛下豫王走得近……”
沈老哼了一声道,“天家谈什么骨肉兄弟。齐王若是有意于天子之位,就必须依仗我等世家,豫王能放过他?豫王将派往潼关的谕旨截了,抗旨不尊,罪犯谋逆,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只有继位名分定下,齐王还能忍他手握重兵?如今朝中有那么多人合起伙来对抗我们,你知道是为什么?因为这一步走得太快,他们要提防我们染指皇权,但只要我们暂退一步,立齐王,这便是李家兄弟之争,我们不担恶名,还能坐收渔翁之利,这才是老成之法。”
第230章
◎车内◎
李承秉在县里养伤住了八日, 小院里整日往来不断,这日有一匹快马来到,传信的人带来长安的消息。片刻过后, 王应青快步出来,吩咐军士立刻收拾收拾,准备启程。
他又来到厢房门前, 对肖稚鱼说马上要走的事, “一个时辰后就要出发, 娘娘有什么紧要的让荆娘子收起来,其余的等到了潼关再添置。”
门推开,肖稚鱼坐在屋里问:“刚才是从长安来的人?”
王应青点了一下头,并未提长安的消息,只说已备好马车, 让她安心。
荆娘手脚麻利地收拾行礼,肖稚鱼在这儿落脚才几日, 衣裳首饰没几样,整理起来并不麻烦。荆娘收好包袱,又去疱屋拿了些糕饼点心, 装成一盒,给肖稚鱼路上吃。
荆娘手提包袱送肖稚鱼出来,还不忘叮嘱几句路上吃用之事。她是本地人,在县中大户人家伺候过, 这回被人叫来伺候,早就看出豫王一行人富贵至极,只是不舍得离乡, 便没跟着同行。
小院门前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 侍卫守在一侧, 接过包袱与食盒。肖稚鱼叫王应青给荆娘额外多给一串钱,一番话别后,扶着轼木上车。
进入车内,李承秉背靠褥垫卧坐着,身上搭着外衣,衣襟露出包扎的布帛。两人已经几天没照过面,李承秉看过来的目光灼灼。肖稚鱼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在一旁空余位置坐下。
车外王应青指挥着亲兵上马,护卫着马车缓缓起行。
李承秉看着肖稚鱼,“你身子好些没?”
肖稚鱼垂眼看着摆放在角落的食盒,口中说着无碍。
李承秉又问她手上的伤。肖稚鱼道:“已经好多了。”
“养伤这段日子别碰水,等痂掉了再仔细涂膏药,不会留疤。”李承秉语气温和道。
肖稚鱼“嗯”的一声,阖上双目,靠着软垫休息,摆明不想说话。
这辆马车是县中富户所献,宽敞高大,里头一应摆设齐全,帷幔用的也是上好绸缎,便是两人同卧也尚有余地。
一路无事,车内也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肖稚鱼闭着眼都有些困意涌上来,忽听见一旁呼吸有些急促,她睁开眼,朝李承秉看去,只见他面色发白,浓眉紧皱。
肖稚鱼不问也知,那日箭伤极深,这才养了几日就赶路,想是伤口又疼了。她扭头就要对外喊王应青,李承秉道:“不用叫他,食盒里有药,拿一丸给我就行。”
肖稚鱼挪过去,将角落里食盒打开,里面果然有药丸备着,她又倒了碗水来。李承秉吃了药,却没接水,低头就着她递过来的碗喝了两口。肖稚鱼将茶碗放下。李承秉伸手拉住她,“你生气了?”
肖稚鱼手腕扭转了两下,他眉心紧蹙,身上少了几分凌厉,吃痛似的深吸一口气,道:“上回说的事,你心里还怨我对吗?”
肖稚鱼嘴唇轻轻动了下,没说话。
李承秉一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有些黯然地看着她,“从前我耳目闭塞,受人蒙蔽,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幸好如今还有补偿的机会,以后绝不会再犯。好不容易你我重活一世,就暂且放下过去,行不行?”
他语气从所未有的柔软,隐隐还藏了一丝哀求。
肖稚鱼闭了一下眼,前尘往事在心中翻滚。其实她最是知晓权衡利弊计较得失的人,揪着前世不放,于她此刻处境并无好处,可自从他上回说起,她心底便仿佛堵着一口气,出不去也咽不下,心里颇不是滋味。
犹豫片刻,肖稚鱼道:“我只是不明白,那个时候我解释过许多,殿下为何不信我?”
李承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轻轻摸索她的手,前世他刚登基时,肖稚鱼便为兄长来求官,他答应下来,见她高兴他也欢喜,可随后听到一些肖家风言风语,便有些悔了。他的父皇为美色做出许多荒唐事来,为人所不齿,便是先祖,也有险些因美色而误国之事,他不想重蹈覆辙,此后他也曾私下探访过一次,见到舅兄肖思齐宴请百官,一掷千金场面豪奢,不在当年杨忠之下。
李承秉从此对肖家便多了一丝提防,不久之后又听说她阿姐肖如英风流多情,多有长安权贵子弟为裙下之臣,更让他心生厌恶。
如今想来,时移则势异,境迁则心变,不过是处境不同,选择便也不同罢了。
李承秉又想到,其实前世他就对她十分喜欢,想要她长久陪伴身旁,便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可一面他又担心她恃宠生娇,为娘家争好处没个分寸,便又多了一份敲打的意思。后来因各种琐事又心生罅隙,这才造成了难以解开的误会。
他沉吟不语,见她就要撇过脸去,这才叹了口气,将心中所想坦白出来,“那时我想着给你皇后之位已是足够……”
肖稚鱼眉梢微抬,道:“是呀,我这样的出身,能以这份姿色成为皇后便该感恩戴德,诚惶诚恐了,如何还能求更多。”
李承秉眉头皱得更深,还未说话。
肖稚鱼轻笑一声,道:“你们男子为富贵权势争得你死我活,凭什么就觉得女子就要安分守己,半点不能逾矩?我只不过为兄长求官,在你这儿便成了利欲熏心之人。”
李承秉突然伸臂将她搂进怀里,“是我的错……”
她年岁尚小便被郭家带到长安,赠予权贵,本就没有身世依仗,又要在富贵场里生存,处境艰难如履薄冰,唯有自私精明些,才能保全自己,如何能称得上错。
肖稚鱼伸手要推开他。
李承秉闷哼一声,额头见汗,他两臂入铁灌的半点不动。
肖稚鱼尖酸刻薄的话说了好些,他却语气软和,只是劝着:“别气了,当心气坏身子……”
肖稚鱼被他紧紧搂着,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似乎有许多火往外冒,她抓着他的外衣,拉扯之下,手摸到湿漉漉的一块,她抬起手,见到指尖上猩红的血迹。
第231章
◎问◎
她脸色微变, “你的伤……”
李承秉抱着她不放,“没事。”
肖稚鱼手用力推搡他的胸膛,“都见血了还说没事, 你是真不想要命了?”
她语气不善,李承秉稍稍松开了劲,见她就要叫人, 他阻止道:“你替我看看伤, 用点伤药就好, 别让外面的人知道,大惊小怪,反倒动摇军心。”
肖稚鱼暗道,这回他受伤的事只有亲兵近随才清楚,才养了几天的伤就急着回潼关, 想必是朝中形势有变,不得不亲自主持大局。
她眉头微蹙, 让李承秉先躺下,将他衣裳解开,露出背上缠绕的布帛, 伤口位置果然有渗血。她将角落的包袱打开,找到存放伤药的小瓶,打开洒在他伤口。
李承秉浑身一颤,双臂紧紧揽在她腰上。
“疼?”
“不疼。”有她为他上药, 他心底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将伤口的疼痛都压了下去。
等了片刻,伤口已没有血丝渗出, 肖稚鱼又取出干净的布条, 给他包扎。伤在背上, 需在他身前身后缠绕布条。她手臂环绕他腋下,动作小心翼翼,倒像是主动抱着他似的。
李承秉低头看着,等布条包好,他双臂一收,将她搂在怀里,闻着她身上传来的馨香,伤口的疼痛仿佛完全被抚平了。
肖稚鱼被他抱着,如陷入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推了推他,却也不敢十分用力。
李承秉忽然道:“上辈子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和我说说罢。”
肖稚鱼一怔,道:“小时候的事我都快忘了,只记得宫里那些……”
她说得是前世齐王带叛军入宫,李承秉面无表情,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说什么都行,我都想听。”
肖稚鱼慢吞吞说起旧事,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心平气和和他谈及此事。只是说到齐王欲立她为后,李承秉浑身一紧,比刚才换药时肢体更为僵硬,圈着她的双手如铁箍一般。
她余光朝上一瞥,见他脸色铁青,便停下不语。
李承秉道:“怎么不说了?”
肖稚鱼心下一叹,想了想道:“我也是如今才知道,齐王当时都杀疯了,为何独独留我性命……”
李承秉咬牙切齿道:“还能为何,还不是好色之徒……”
肖稚鱼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道:“你不见齐王与王妃伉俪情深,齐王妃病弱,小名儿与我相似,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又见我狼狈可怜,才叫齐王放过我性命。”
她感慨不已,李承秉面色不怿,冷声道:“自个儿妻子没了,就来夺别人之妻,狗屁的伉俪情深。”见肖稚鱼脸已是拉了下来,他已到了嘴边的话暂且咽下,额上青筋隐隐跳动。
原本他打算将前世的事彻底说开,旧疮藏在心里,不如撕开重长一遍。想的是不错,可听她提及齐王,言语间还颇为赞赏,心里不禁一阵发堵,李承秉冷哼道:“若是因名儿相同,便能怜惜移情,也算不得如何情深。这世上唯有一人不同,其他人无论何处相像都不能替代,那才是情比金坚,伉俪情深。”
肖稚鱼斜他一眼,道:“便如殿下,前世想着要弄死我,今生醒来立刻就来寻我算账,恶言相向,不曾给个好脸色,当真是唯有一人不同了。”
李承秉登时一噎,没料到她突然翻起了旧账。想着两人好不容易又活一回,他总没给好脸色,几次三番对她冷言冷语,便是后来成亲态度转圜,实则态度依旧是居高临下。
他稍稍松开些手,凝视着她,眼眸深邃如夜。
肖稚鱼目光和他对上,心绪起伏不定,李承秉忽然低头靠过来,额头与她相触,呼吸交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