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
从许家出来, 李承秉回到府里已是亥时末,天色漆黑,院里各处灯全熄了。李承秉一路入内, 到了正院,值夜的婢女迎出来行礼。
李承秉屏退婢女,推门入内, 床上帐幔半垂, 肖稚鱼面朝里睡着。他解了衣裳, 到侧间洗漱。仆从进出,在安静的夜里免不了弄出些动静。
肖稚鱼眼皮动了动,转过身来,迷蒙睁眼,看见李承秉换了身单衣, 走到床边,盯着她瞧, 目光似有探究。
她掩嘴哈欠,道:“殿下回来了?怎么不睡?”
李承秉“嗯”的一声,坐在床边, 手勾起一缕她披散的长发,缠绕在指间。
肖稚鱼将头发抽了回去,朝窗户看了一眼,道:“很晚了, 快些睡罢。”
李承秉手掌搭在她肩上,将她身体扳了回来,道:“你就不问我去哪了?”
肖稚鱼觉得奇怪, “殿下不是派人回来传话, 说去许家了?”
李承秉眉梢微挑, 并不说话。
肖稚鱼抬眼看去,见他面无表情,眉宇间隐约藏着不悦。
四目相对,李承秉忽然笑了下,道:“听说十一娘这些日子时常来找你说话?”
“你说表妹?是来过几次。”
“表妹?”李承秉道,“你倒是待她亲近的很。”
肖稚鱼哪里听不出他语气里藏着的古怪,怔了一下,却也没有迟疑,“华阴许家的娘子,可不就是殿下的表妹。”
李承秉看了她一眼,皱了眉头,“这回舅父来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肖稚鱼道:“舅父很是客气,捎了不少礼来,还让表妹经常过来陪我说话解闷。”
李承秉脸色有些沉。
屋里一时无人说话,静了下来,肖稚鱼往枕上靠了靠,“殿下?”
李承秉双眼深邃,抓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舅父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看不出来?”
肖稚鱼唇微动了动没吭声,许崇的心思昭然若揭,她怎么会不明白。许家这些年出钱出力,为豫王养了支骑兵,如今立了大功,想要亲上加亲,她知道许家的打算又能如何。
李承秉紧盯着她不放,“你心里清楚。”
肖稚鱼眉头微蹙,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闭嘴不言。
李承秉胸膛起伏,呼吸重了几分——她这样聪明伶俐的人,许家的意图她看得明白,却仍和许十一娘交好,毫无半点芥蒂的样子,李承秉能猜到她的想法,许家是他外家,也是他在朝中的助力,轻易得罪了对她将来不利。
她待许十一娘如此宽容大度,已是在为他将来入主长安在打算,这般识大体,知进退,可称得上是雍容贤良。可他想到这一层,却只觉得胸口发堵,气不打一处来。
“你倒是大度……”他这一句几乎是咬牙说出,脸色也越发阴寒,在床前霍然站起身,大步就要离开,可踱出一步,他又站定,扭头看她,“我走的时候说的什么,你全忘了?”
肖稚鱼愣住,眸光微动,他走的时候吩咐了不少事,一时之间她还真没想起有什么和许家有关系。
李承秉见她陷入深思,冷笑一声,道:“不管我说的什么,你都不曾真正信过是吗?”
他双目如电,直透人心,肖稚鱼原本到了嘴边打圆场的话一下全被堵了回去,甚至有些不敢直面他的锋芒,她微微移开目光。
李承秉走出屋子,面色铁青,他深呼吸一口,将胸口的火暂时压下去,可心气仍是不顺,回头看了一眼,暗骂一声:这没心肝的女人。好不容易把前世的误会说清楚,除了平定叛乱安稳江山,他想的就是和她好好过日子,弥补从前的遗憾。
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嫁给他都是形势所迫,若真由着本心,她是否还会如此选择?
李承秉绷着一张脸,回头瞅了眼正院,想了一下,拉不下脸回去,转身去书房歇下。
第二日,肖稚鱼得知李承秉天不亮就出门去军营了,此后两日都没有回来。
这日许十一娘又上门来,送来几个香囊,有五彩丝线绣的花鸟鱼虫,绣工精美,栩栩如生,里面或放豆蔻玫瑰香附,或是有艾叶丁香等物,馨香馥郁,怡人肺腑。
肖稚鱼挑选了两个,夸她手巧。
许十一娘堆着笑道:“听说长安都用金香囊,王妃在长安见多了好东西,如今看我这寻常手艺也觉得稀罕了。”
她说得俏皮,又婉转奉承肖稚鱼,一旁婢女仆妇闻言都笑起来。
肖稚鱼却听出一点不同的意思来,前些日子两人说话亲近,许十一娘私下还会喊一声表嫂,今天却显得疏远恭敬些。
“那些金的银的是不错,可表妹的手艺,放在长安也是不差的。”
许十一娘微微侧过脸,道:“王妃心善,这般顾全我的脸面。”
肖稚鱼将香囊放下,“今日说话怎么听着有些丧气?”
许十一娘垂着眼,眼圈微红,红唇动了动,道:“娘娘不知,我跟随伯父出来,原本是打算去长安配一门亲,可如今朝中乱作一团,伯父也未必顾得上我。这些日子王妃待我亲近,我在这儿厚颜冒昧求一句,还望娘娘挂心,日后为我介绍一门亲。”
肖稚鱼愣了一下,朝她看去,“你说的是真的?”
许十一娘道:“绝无半句虚言。”怕肖稚鱼不信,忙又补充道,“也不求家世如何显赫富贵,人品贵重为上,王妃慧眼如炬,替我掌掌眼,十一娘感激不尽。”说到最后一句,她就要跪下行礼。
肖稚鱼抬手拉住她,“表妹这样的品貌,又是名门之后,自当要找好的。”
许十一娘叹一声道:“我也不求其他,若是日后福气能有王妃十之一二就满足了。”
肖稚鱼听了这话有所意动,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许十一娘含糊其辞也未详说,提及豫王口气客气恭敬,不以亲戚情分自居。坐了小半日,侍卫前来传话,说豫王这就要回来。许十一娘闻言立刻起身告辞,走得干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肖稚鱼若有所思。
第246章
◎回◎
申时过半, 李承秉回到家中,身上甲胄铿锵作响,一脸风尘仆仆, 对左右道:“各部将不可松懈,叛军狡猾,康家掌范阳卢平等地多年, 盘根错节, 收复各地宜徐徐图之, 莫扰百姓……”
一抬头便瞧见肖稚鱼站在门前,他顿了一下,又嘱咐两句,挥退手下。大步走进屋内,婢女端茶送水, 苏子上前两步,想着什么, 将绞好的帕子双生递给肖稚鱼,提醒地唤了声“王妃”。
肖稚鱼走到李承秉跟前,他脸色微沉, 犹在想着公事,眼皮一掀,视线落在她身上,肖稚鱼拿了帕子给他擦拭脸庞, 动作温柔,李承秉神色一缓,嫌甲胄碍事, 不等人来服侍, 自己将身上甲片解开扔开, 接过婢女递来的茶喝了一口,他道:“今晚叫人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就走。”
“这么急?”
“我等得,长安那些人已经等不得了。”
肖稚鱼一怔,忙问:“是长安又生了什么变故?我兄长可有消息?”
李承秉挑了一下眉,伸手在她脸上轻掐,道:“舅兄无事,他行事稳健,有赵家为依仗,还有我的面子在,谁会故意为难他,”说着他面色微沉,道,“不曾见你为我如此担忧。”
不等肖稚鱼答话,他便对外喊了一声,将婢女仆从全叫进来,命众人收拾行礼。
肖稚鱼在一旁听着,还有些意外,原先还以为只需为他整理行装,可听着便觉不对,等婢女退下各自忙碌,她问道:“我也一起去?”
李承秉似笑非笑瞥她一眼,道:“这趟回去就要见生死,你我夫妻,自是要生死与共,对不对?”
肖稚鱼抿了下唇,在他注视的目光里轻轻点头,心里盘算着,京畿现在所剩兵力只有禁军,虽然这些日子长安以台上皇的名义往各地都有谕旨,但几大重镇戍边都无余力调兵,况且本朝皇室多有争斗,明面上瞧着就是豫王齐王之争,豫王手握重兵,齐王有太上皇所赐名分,各地藩将不想掺和其中,只坐壁上观。
如此算来,此去长安,比前世李承秉带兵攻打回去的时候强了何止一点。
肖稚鱼心下稍安,转身去指点婢女收拾行礼。
李承秉盯着她看了片刻,心下冷哼了一声。他打算带一路大军回长安,少不得要打一场硬仗,虽说可以等肃清朝堂,定下大局后再来接她,可若留她在潼关,他心底总觉不安,就怕又出什么幺蛾子,还不如把人带在身边省心。
肖稚鱼知道此行跟随大军,行礼一切从简,让婢女收拾了几套衣裳和常用器具,其他能省就省。几个婢女一边收拾一边忐忑地瞧她。肖稚鱼最后点了苏子和芳芹随行。两人都是眉眼通透能干之辈,带在身旁正适合。剩下几个,肖稚鱼将她们叫到跟前好一通安抚,等长安安定之后再派人来将她们接走。
肖稚鱼先前就已了解过,这几个婢女,不是家中落败就是亡兵眷属,身世凄苦无依,到了长安也好做安顿。婢女们围着哭了一场,心安不少。
将府里上下安排妥当,入夜时分,肖稚鱼回到屋里。四下安静,李承秉躺在床上,似已睡着。肖稚鱼蹑手蹑脚往床上爬,李承秉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好好地亲热了一回。
深夜帐中,被他灼热的呼吸和体魄包围,肖稚鱼昏沉入梦。
第二日天不亮,李承秉起床换了身戎装,将她连人带被裹起来。肖稚鱼身体仍疲惫,勉强睁了眼,看见外面天色晦暗,嘀咕了一句,“这么早?”
李承秉搂着她,笑道:“没事,就当挪块地方睡觉。”说着便抱着她出门。
李承秉身形高大,身披甲胄,一股冷硬肃杀之气缭绕,但此刻眉宇缱绻,动作也温柔,将肖稚鱼放进宽阔的马车中,低头看了她一回,叮嘱婢女好生照顾。
他转身下车,被亲兵及众将领簇拥着上马,缓行离城而去。
……
长安城,兴庆宫,几处殿室灯火彻夜未熄。
沈霓在屋里来回踱步,神色瞧着平静,然而眉心紧蹙,眼下一片暗青,透着憔悴焦急之色。自从豫王大败叛军,她寝食难安,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隐约总能听见婴孩嚎哭声,她担心儿子,便命人去察看,宫女去了复返,说小郎君无事睡得正香。
沈霓不见松懈,神情反而越发紧绷,对左右道:“不是说兄长今日要来,都入夜了还不见影踪,快去催一催。”
宫女几个面面相视。
“为何还不去?”沈霓面有怒色。
宫女道:“沈舍人刚才已派人传过话,有要事在身,请娘娘先休息。”
沈霓脸一沉道:“说的轻松,我如何睡得着。”她坐到榻上,盯着蜡烛发了一阵呆,只见烛火摇曳,如同她起伏的心绪没,明灭不定,心头越发烦躁。
不知等了多久,她正要遣人再去催促,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沈玄在门前行礼。
“快请,”沈霓猛然起身,也不顾失礼,快步走到门前,急急问道:“兄长见过齐王了?”
沈玄头戴纱帽,身上穿着绛红色常服,缓步走进来,他垂着眼帘,目光一扫,宫女立刻退下。
沈霓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可随即又追问,“齐王到底应了没?”
沈玄道:“齐王态度已软和下来,答应考虑一晚就答复。”
沈霓神情变幻,咬牙道:“分明就是托词,难道兄长瞧不出,齐王这是有意拖延。当初祖父与你都说叛军未平,江山不稳,不能立小儿为君,可现在如何?齐王拖了一日又一日,弄得骑虎难下。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立了我儿。”
沈玄冷冷睇她一眼。
沈霓道:“兄长别怪我说话难听,祖父做事优柔寡断,我只当你肯定不同,既然你们选了齐王,又何必与他虚与委蛇,他不是守着王妃与刚出生的孩儿,你们就将齐王妃与那孩子一同请来,看齐王答不答应。豫王就要回来了,再这样前怕虎后怕狼,全家都是条死路。”
第247章
◎无题◎
沈玄道:“因你莽撞行事, 才叫全家深陷泥潭,如今还不知错,出这样歹毒的主意, 非要落于千夫所指处处皆敌的下场?”
沈霓对上他冷淡的目光,心里打了个突。其实这些日子她早有悔意,当初对陛下下手, 只当没了他, 皇位传给她的儿子, 有正统名分,又有娘家为倚助,她就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只是没想到朝廷大臣反应强烈,沈家也不能一意孤行,只能退而求其次, 改为拥立齐王。
自陛下驾崩,她的处境反而越发艰难困顿。沈霓咬了咬牙, 红着眼道:“小妹知错,兄长就别再责怪了,还是应付眼下的局面要紧。皇位空悬许久, 朝中早有微词,无论如何,在豫王回长安之前选定至尊,不然如何以大义抵挡豫王?”
她越说越急, 最后掩面哭泣起来。
沈玄揉了下额角,道:“朝中的事你不用多管,约束宫中不可添乱, 齐王不受太上皇谕旨, 祖父已联络多方, 今夜定要有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