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亮时分,雪彻底停了,山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肖稚鱼被巧儿叫醒用饭吃药。
巧儿轻声道:“那个乱贼就在边上睡了一晚,我全盯着。”
肖稚鱼吃了小半碗粥,又把药喝了,拍拍身侧道:“我感觉好多了,你眼睛都熬红了,快来睡一会。”
巧儿道:“等会逮着空我再睡。”
肖稚鱼倚垫而坐,身上仍是没力,和巧儿说了几句话,又一阵困意泛上来。这时车门打开,杨杲又走进来,对着巧儿道:“你下去。”
巧儿要说什么,被肖稚鱼拉住,她便拿着碗下马车。
杨杲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一转,道:“比昨天精神,瞧着好了许多,看来乡野草药也有些用。”
肖稚鱼神色倦怠,忽然抬起眼,朝他看去,“是外面有什么动静了吗?”
杨杲道:“若非你就在我眼皮下病着,不然我都要怀疑你刚才过来偷听说话了。”说着他一屁股坐到她的身侧,脸色略带着古怪,“有时我觉得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样样都能说在我前头。既然如此,现在不妨猜一猜,现在我要做什么?”
肖稚鱼心中有计较,却没说出口。
杨杲突然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折腾这一晚上,我真是什么都没捞着。”
第161章
◎交锋◎
他嘴里说的调笑, 但眼底却是一派肃然。
肖稚鱼淡定自若,丝毫不担心他会做什么。
杨杲是最擅观人眼色的,立刻明白她已猜到外面的情况。方才侍卫来报, 天刚亮之时就有两个斥候从山道遛了过来,被村前戒备的侍卫发现,两厢打了个照面, 斥候转身即走, 雪天山道难行, 侍卫也未追上。杨杲没料到朝廷反应竟这般迅速,纵然他再有一身本事,也没想过要凭手中这几十人与朝廷对抗,刚才已命侍卫收拾行礼准备出发。
他本打算说两句就走,可对上肖稚鱼灿若星辰, 极明亮的一双眼,想好的借口都梗在喉咙说不出口,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说来也奇怪,杨杲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唯独对着肖稚鱼, 不自禁就多了几分慎重。先前只觉得她是万里挑一的国色,倘若权势煊赫,哪个男人不想拥有这样的美人,可她着实让他看不懂摸不透。
“昨日你说过, 大都督起兵必败?”杨杲忽然开口道。
肖稚鱼微微一怔,还以为他赶着要走,没想到说起这个, “一时或可称雄, 时日长了恐难以平定天下。”
杨杲道:“本朝先祖的江山难道不是起兵打下来的, 如今不过换个人罢了,前朝天下还姓杨不姓李呢。”
肖稚鱼瞥了他一眼,心想:从古至今起事造反的人就不曾少过,可有几个成功的?能成事的,当时不是朝局动荡就是民生困苦,如今天下承平,八方来朝,康大都督却无故起战事,与民心相背,也无世家大族支撑,如何能成?
她并未说话,杨杲却好像明白了几分,笑道:“其实你说的不错,可惜长安世家勋贵子弟众多,我若是按部就班,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良禽择木而栖,眼下康大都督对我,已是最好的一根良木了。”
车外有侍卫唤杨校尉。
杨杲神色一敛,推开车门,外面冷风立刻便卷了进来,他下车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巧儿飞快上车掩上车门,挡住视线,他也没看见肖稚鱼最后是什么表情。侍卫又催促一声,杨杲忙收束心神,喝令下山。
一群人骑马离去,溅起地上雪泥,很快便消失在山道拐角处。
马车就拴在农家院子里,巧儿掀起一条车帘缝朝外张望,惊讶道:“这群贼子怎么突然走了?”想了一下,又道,“他们不会又回来害我们罢?”
肖稚鱼被她口气逗得一笑,道:“应该是嫌弃路上带着我们多有不便,所以才将我们扔在这儿。”
巧儿一听又急了,“那如何是好,眼下去哪儿找个会赶车的?”
肖稚鱼咳嗽被冷风呛了一下,咳嗽几声道:“等着吧,或许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了。”
巧儿点头,肖稚鱼便让她睡一会儿。村庄里的人大多都在家中,昨夜见着杨杲一行人知道不好惹,此时虽然马车留下,也没人来敢来打搅。巧儿观察片刻,安下心来,这才觉得身上累,窝在马车角落睡了过去。
肖稚鱼刚服了药,身上困倦,见巧儿睡了,便强打精神守着,一时想着昨天水悟庵中的惨状,一时又想杨杲如此着急离开,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昨天只有齐王妃逃了出去,莫非是她到县中调来人马相救。她想了许多,这一夜经历如此离奇,此刻回忆起来恍惚如梦一场。
杨杲带着众骑士在山路上疾驰,路上不敢耽搁,途中有马在雪地踩空断腿,换了两匹马后,杨杲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从山道出来,有一片树林,冬日枝叶凋零,全是光秃秃的树干。他挥了挥手,叫身后人全停下。众侍卫不解,有人道:“杨校尉,已耽误了一夜,还是快些赶路吧。”
杨杲看了此人一眼,道:“入林。”
“为何?”
杨杲看向此人,双目凌厉,“听我命令行事,若不听自去便是。”
侍卫跟着他入林,因树木众多,速度不得不放缓下来。刚才说话的那人不由暗自与人抱怨,才说两句,就听见身后一声“嗖”,侧过脸一瞧,一根箭矢落在雪地里。侍卫们惊呼:“有埋伏。”
箭射出的位置正是刚才的山道,这下倒是有不少侍卫对杨杲越发信服。
杨杲头也不回,喝道:“快走。”
众侍卫左冲右突,骑着马绕树木而行,让身后大半箭矢都落了空,可依然不时有人中箭落马。
杨杲骑马走在最前面,心中一突,互生警觉,他扭头看去,远远看见林外有一队人,此时居中而立之人,身穿荼白披风,手持长弓,正搭在弦上,对准自己。来不及想此人身份,杨杲立刻朝一侧躲避。箭如闪电般激射而来,擦着他的肩膀而过,衣裳破开,带起一串血珠。
侍卫们惊呼,杨杲道,“怕什么。”不顾伤口,又回头大喝一声,“豫王妃在前面山庄快病死了。”
侍卫们便跟着叫喊。
声音传到后面,沈玄看着杨杲渐渐逃远的距离,将弓收起,正要命人追击,这时听见这些人喊的声音,脸色微变,将两个兵士喊到面前,问他们天亮时探路的情况,知道水悟庵附近就有村庄。沈玄暗道:逃走的这些不过是范阳大都督府的侍卫,没什么要紧人物,他们只说豫王妃,莫非真在前面。一念至此,便放弃追击,留下十来个官兵看守山道,自己则带着人顺山道而上。
他这次所带的除了官兵,另有十来个家中带来的侍卫,其中一个道:“刚才那领头的倒是狡猾,我们藏得这么好,他是怎么发觉的?”
其余几人也都是好奇,议论纷纷。毕竟沈玄自斥候探路回来。就设下埋伏,计划周全,没想到还是让那些人逃了。
沈玄沉吟片刻,道:“雪上太干净了。天亮之后并没下过雪,斥候下山时也该留有痕迹。”
侍卫几个这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们清理行马痕迹,将那一段山路整理地太过干净。
说着话,他们已到了村庄口。
第162章
◎心意◎
沈玄在村前稍停, 呼吸之间吐出淡淡白雾,他指了几处,让官兵将村子前后出入都看守起来, 这才带着亲信侍卫几个骑马入村。
外面寒冷,村里昨夜又被杨杲等人折腾一回,此时无人在外走动。侍卫敲门问了两家, 确定有马车留下来, 就在村子西边采药人的院子。
沈玄听了一拉缰绳, 调头向西而去,行马的速度比刚才更快了几分。
很快寻着静静停在农户院子里的马车。
沈玄下马,几步走你过去,不等侍卫动手,直接打开车门, 只见有个十五六岁的婢女四仰八叉睡着,打着轻鼾, 睡地很沉。肖稚鱼则蜷起身子靠内而卧,身上罩着件玄色披风,衬得脸色苍白憔悴, 仿佛要化在风雪里似的。
沈玄伸出双臂,将肖稚鱼从里面一头抱出来。巧儿这时翻了个身,嘴巴动了两下,又再睡沉过去。
车外守着的侍卫都是从沈家带出来的, 见着眼前这幕,脸上都有些意外。其中一个道:“郎君,这是?”
沈玄道:“啰嗦什么, 去要一间干净屋子。”
侍卫在附近几家转了一圈, 很快找着一间屋子可用, 让人收拾干净。侍卫过来,见沈玄抱着人一直没放下,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走过去说了两句,伸手要将人抱过来,沈玄侧身让过,道:“领路。”
隔壁农户家中有一间土坯的屋子,外面连着烧灶,屋内不进冷风,比外面暖了许多。床上铺了一层干净被褥,沈玄将肖稚鱼放到床上,一手将那件玄色披风抽走,叫人扔了。
这时另一个侍卫跑来,手里拿着一卷厚毛皮子,正是刚才沈玄叫他去取的。
沈玄将皮子搭在肖稚鱼身上,见她睡得沉,低头看了片刻,这才走了出去。
侍卫将隔壁识药草的农户叫了来,此人耷拉着一张脸,心里直道晦气。抬头一看沈玄,虽然不似昨天那伙人气势汹汹,但一身气度也不是乡野能见着的。听沈玄问起昨夜的事,农户不敢隐瞒,将昨晚被叫门起来熬药一五一十全说了,“……不是小人吹嘘,那位娘子湿寒入体,若非夜里找到这儿,只怕要落下重症。”
沈玄让侍卫赏他一串钱,又让他再去熬一帖药。
农户见着钱乐得眉开眼笑,不住称谢,赶紧去家中找药草去了。
侍卫见沈玄亲自处理这些琐事,劝道:“郎君先前便让人盯着康庆绪,现在他犯了事,我们就该趁这个时候追上去,莫错过了功劳。豫王妃既已寻着了,先让人往县中报信,留下些人看着,齐王妃会派人来接应的。”
沈玄道:“我自有打算。”
侍卫还想要再说,沈玄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侍卫记起如今沈家已由这位瞧着风度翩翩实则有雷霆手段的郎君做主。又想着,刚才来的时候,沈玄就将带来的官兵安排在村子前后看着,只带着他们几个沈家的侍卫过来,难道是那个时候就有打算?
侍卫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半个时辰过后,农户就将熬好的汤药送了来,沈玄亲手拿了碗进了屋里。几个侍卫守在院子内外。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晦暗,他坐到床边,低头看去。肖稚鱼仍是朝内侧睡着。他将碗往一旁搁住,忽然开口道:“既然已醒,就别装睡了。”
肖稚鱼纹丝不动。
沈玄将她身上皮料子掀开,露出她的脸和脖子,伸手就要往她脸上摸过去。
肖稚鱼立刻睁开眼。刚才她在马车上困顿难耐,身体酸痛,忍不住打起盹来,睡得浅,在沈玄将她抱出车的时候已经醒了。她暗自心惊,不想当着侍卫的面争执,便装作未醒。哪知眼下被沈玄看了出来。
“沈舍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肖稚鱼避开他的手,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她仍是强撑着坐直身体。
沈玄道:“公务在身,正好在普县待了几日,听说水悟庵里出了事,马不停蹄赶来搭救王妃,听说王妃染病,我连贼寇都未追击,只为快些过来,如何?王妃听了可感动?”
肖稚鱼道:“既然如此,我们快些下山去罢。”
沈玄气定神闲,“不急。”他一手将放在一旁的药碗拿起,“先把药喝了。”
肖稚鱼见他坐在一旁,行为举止如同他是此间主人一般,心下别扭,并没有伸手过去接,神色一正,道:“齐王妃何在?我要见她。”
沈玄笑道:“事有轻重,山下我已派人去传信,雪大封山,山道往来不易,王妃又有急症,莫非是想让齐王妃赶来探你?”
听他这样歪曲她话里的意思,肖稚鱼蹙眉,正要说话。
沈玄将碗递到了她嘴边,“王妃脸色不好,还是先将药喝了再说。”
肖稚鱼看了两眼过去,沈玄脸上虽是笑着,瞧着也是风雅的世家公子做派,但一双眼却幽深地直盯着她。
肖稚鱼接了药碗,低头两三口就将汤药喝下去,满嘴都是苦涩。
沈玄从袖子里取出巴掌大的纸包,打开露出其中的果脯,他拣起一块,又往肖稚鱼嘴边送来,“尝尝这个。”
肖稚鱼侧过脸避开他亲昵的动作,伸手去拿。
沈玄道:“昨晚贼匪亲手为王妃喂药,今天我手里的果脯就吃不得了?”
肖稚鱼一惊,神情游移不定。
沈玄将果脯塞到她嘴边,见她还是张嘴吃了,心下大为满意。原来农户说的仔细,昨夜熬了药送来,偷偷在窗前看见杨杲在车上喂药的情形,刚才拿钱便全说了出来。沈玄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早就憋着一股怒意。
肖稚鱼慢慢嚼着,果脯酸甜的味道压过了苦药味儿。她心里有些发毛,与沈玄同处一室,且他说话举止不经意透着股强势的意味,让她心里不安。
沈玄见她坐在床上不说话,身上穿着尼姑的厚重缁衣,乌发披散,全无长安宴席上的娇姿艳质,却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韵味。
他也有心说两句软话哄她,可心里却清楚,这女子天生狡黠,只要他露出丁点软和的意思,她只怕立刻便要态度一变,对他不待见了。
沈玄嘴角勾起一丝笑,道:“王妃怎么穿了这一身衣裳,若让旁人瞧见,只怕要生疑了。”
肖稚鱼顿时气得脸色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