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虽怀着希冀,却不敢盼着日子过得太快,只怕熬穿这九个月,最后连灰烬里一点火星似的希望也不剩了。
公主说:“我原想提你做公主府詹事,可太多人拿你的眼睛说事,如今你且委屈做个舍人,待年后我派人去寻访张医正的老师,那位据说是张仲景的后人,快些给你治好眼睛,你也能快些入朝经事。”
从萤向她道谢:“让殿下为我费心了。”
她的态度淡淡的,并没有多少渴望的心情,似乎复明于她而言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的这番反应让公主心中一紧。
是啊,如今东宫之争已大局将定,年前程丹音带着谢妙洙来辞行,离开云京回陈郡去了,宣德长公主诞下麟儿,承晋王爵,晋王府里悲痛的气氛也渐渐消失。
一切令从萤挂怀担忧之事,都在慢慢变好,只有她自己,似乎停留在玄都观的血泊里,未曾向前迈出过一步。
从萤饮了口茶,说道:“倒是有一件事,须请殿下恩准。”
公主打起了精神:“你说。”
“阿禾长大了,我想让她到西州去,从百夫长开始做起,也好有人帮公主盯着宣驸马,西州的军权不能总握在旁人手里,将来若她有造化,也许能帮公主收回来。”
公主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
从萤说的这番话本身没错,可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却隐隐有种安排身后事的不妙感觉。
公主沉吟后说道:“阿萤,你书读得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里头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谢玄览当初带兵围逼云京,并不是为造反,可他真正的意图,随着他的死亡,也无人在乎了。
“你自己软弱便罢了,难道他的身后名你也不在乎吗?若你不肯为他执笔书史,只怕他永生永世都要被钉成叛臣贼子。”公主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另一件从萤必然会在乎的事。
从萤怔然,而后笑了笑:“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担心。”
想到公主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却还要时时关注她的状态,从萤觉得心里暖融融地塌陷了一处。
她摩挲着伸出手,握住了公主的手:“我安排好这些,只是为了好好养病,治疗我的眼睛。”
想了想,又向她保证道:“就算绛霞冠主是在骗我,就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我也不会自寻短见,我会好好活着。”
毕竟她的性命,不止承载着她自己的悲喜,是谢玄览用他的命换来的,是公主千方百计庇佑的。
她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好好活着。”
即使是活得并不痛快,永远沉没在他的血色里。
*
冬去春来,秋接残夏。
十五月之约已至。
玄都观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绛霞冠主不知其踪。
从萤仍如往常一般温和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然而她身边知晓此事的人,譬如振国公主、紫苏等,一个个都紧张死了,既要在从萤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要警惕着千万别说错话。
集素苑里气氛有些诡异的压抑。
唯有一人十分开心,那便是登门提亲的杜如磐。
他站在从萤面前,虽然明知她看不见,仍端正作了一揖,声音里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对她说道:
“上个月太仪清谈会,我有幸也去旁听,她们谈起女子改嫁之事,当与男子续娶一般宽容。我想着姜娘子是公主倚重之臣,又是天下女郎尊仰,若能率先以晋王妃之旧尊改嫁,必然能给天下女子做个表率。所以,所以……”
他所以了半天,见从萤只是微微笑着,鼓起勇气道:“所以我想问问姜娘子,可愿弃沉舟病树,与我结为夫妻?”
从萤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杜如磐说:“已是七月廿六。”
昨日已过了十五月之约了。从萤心里静静地想。
杜如磐本已做好碰壁的准备,不料半晌过后,从萤却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三日之后你来提亲。”
杜如磐怔愣过后狂喜,飘飘忽忽地回家去打点提亲一应聘礼。
此事迅速传开了。
公主惊讶,紫苏惊恐,纷纷来劝她:“你若真要成婚,天下大好男儿多的是,何必要选他?杜如磐毕竟小家子气了些。”
从萤摇头道:“不必,就他最合适。”
究竟是什么最合适,从萤没有明说,旁人也不敢多问。
这消息传了三天,很快传到了玄都观去。
三天之后,杜如磐果然抬着大箱小箱的聘礼前来提亲。但因准备的时间比较仓促,箱笼之间规格不一致,租借的马车也没有提前加固,车队在路上走着走着,箱子莫名其妙都散了,贵重的金银珠宝、名画古籍沿路丢了一地,杜如磐发现后,连忙沿路回去捡,与拾了东西的行人一一讨还。
就这样误了吉时。
从萤也不着急,坐在花厅里画一幅画。
她的眼睛仍然盲着,张仲景的后人来看过,说她这是心病。
既然是心病,那就随遇而安吧。
虽然看不见,但她下笔并没有乱飞,仍然很有章法,须臾便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抱着刀倚在木樨树旁。
“紫苏,紫苏,帮
我调些朱墨来。”从萤喊道。
好一会儿没人答应,从萤也不强求,心想:那便勉强用黑墨吧。
她正要落笔,却有一只手从旁攥住了她的腕。
从萤吓了一跳,因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竟不知身边何时走来一个人。
那似乎是个男子,握着她的指节修长有力,指腹的薄茧在她手腕上缓缓摩挲过。从萤似有所感,没有喊叫,只是转头向男子的方向,用没有落点的眼睛,想要看清他。
她表面很平静,脉搏却疾如落珠。
“你何时竟变得如此没有耐心了,再等一会儿又何妨?”
他的声音澈而轻,揉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叹息,像心里落尘的旧弦被猛然拨动。
从萤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从手腕到全身,睫毛也交颤不止,眼眶眨了眨,忽然落下两行泪水。
她自己看不见,那泪水是红色的。
这是自她双目失明之后,第一次落泪。
这一幕似乎也震住了眼前人,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那血红色的泪珠砸在画纸上,淌满了她原本想填涂朱墨的地方。
是他的衣袖。
从萤猛然被人拥进怀中,他的心跳和体温隔着衣料清晰地传给她,还有他哽咽的、怜惜的声音:“阿萤,我的阿萤……”
……
直到日暮时分,书房反锁的门终于打开。
桌上笔墨纸砚都扫落一地,那副未完成的画被人珍而重之挂在榻边。
小榻的青纱帐落了下来,里头躺着因累极而睡着的从萤,双眼绯红未褪,长睫犹挂着泪珠。
谢玄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腕上咬出淤紫的齿痕,忽然低头笑了。
笑着笑着,又垂目落下一声叹息。
想起方才情至深浓之时,一直沉默不言的从萤突然抓住他的手,问他:“你是谁……你是三郎,还是殿下?”
他的语气、声调好似晋王,然而这具身体却年轻有力,心口还能摸到昔日的箭痕,交缠之间力道深重,让她想起了在西州时厮混的感觉。
谢玄览亲吻着回应她,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两个人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交融,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握着从萤的指尖描摹自己的轮廓,从眉眼到鼻梁,嘴唇,喉结,一路向下。被她抚过的地方仿佛燃起细小的火焰,将他自醒来后的一切痛苦、迷茫都燃尽,撕裂的灵魂也在缓慢愈合,虚无缥缈的感觉在她手心里落到了实处。
他亲吻从萤的眼睛,看她的泪水渐渐由血红变得清澈。
“你喜欢谁,我就是谁,以后你就是我的归处。”他低低在她耳边说。
被泪水洗过的瞳眸慢慢现出焦点,映出他的面容,然后她抬起手,竟然准确无误地摸到了他的脸。
谢玄览惊诧,身下猛然一顿,试探问她:“你……能看见了?”
从萤说:“我认出你了。”
是晋王也好,是谢玄览也好,都是她的三郎。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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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从萤》的正文到此告一段落啦,休息几天后开始更新番外,至少包含以下两部分:
(一)接续正文的完结后日常;(二)某种机缘下出现的晋王与谢玄览又分开变成两个人。
也许还有其他内容,具体有多少番外根据正文完结后数据情况和榜单要求待定~
感谢大家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许我不够完美,但是我爱你们![撒花][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