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淑梅跟在他身边,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大礼堂里灯火辉煌,早就人声鼎沸。孙江机灵地等在门口,一看见父母就招手大喊:“爸、妈,这儿呢!”
孙国良越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却又不着痕迹地左顾右盼看了一圈,皱着眉头问:“你姐姐们呢?”
“占位置呢,这人太多了,不留人看着分分钟就被抢走了。哎呀,快点嘛,再过一会儿表演就要开始了!”孙江一手拉一个,赶紧催促道。
位置是孙珊拜托了李珣,李珣又找了自家老爹,好不容易李厂长大发慈悲开了一回后门,让秘书打招呼搞了一排最佳位置。那离舞台近的啊,估摸着脸上的汗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孙江带着孙国良挤过走道来到位置上,得意扬扬地邀功:“咋样,这地方是不是特别好?”
邹淑梅点着他脑门笑:“这是你的功劳吗?我看啊,肯定是你姐找的吧?就你这小脑瓜子,能有这么灵活?”
孙珊在一旁偷笑,颔首表示同意。
倒是孙国良有些坐立不安,前后排坐的那都是厂子里的领导们和他们的家属,他杵在这中间显得尤为突兀。况且,怎么只有孙珊一个人在这儿?孙梨呢?
他拉住孙珊的胳膊,小声问:“咋没看到你姐?不是说她跟你一起来了吗?”
“啊……我姐啊……”孙珊眼神飘忽,随便找了个理由,“她、她去上厕所了!”还顺势点了点头,加重了语气,“对!她去卫生间了!”
孙国良有些不信:“你快去看一下,你姐身子弱别被人欺负了。”这会儿倒真的有点儿爱护子女的好父亲模样了。
孙珊跟母亲对视一眼,相互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一丝笑意。她哎了好大一声,说道:“我这就去!”
……
孙梨在后台紧张地攥着手里的演出服。舞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有她认识的也有未曾谋面的,都是齐刷刷地将视线紧盯台上。
她不断地深呼吸着,想要缓解此刻的不安。带队老师注意到她的样子,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别害怕,每个人都有第一次上台的时候。”
“我……我不怕。”她给自己鼓着气。头先孙珊偷偷来找过自己,告诉她今晚上会带孙国良一起来。她想用最好的状态上台,让孙国良看看,他的女儿,不会给他丢脸的!
这股劲是她学舞路上的支柱,哪怕再苦再累也不会轻言放弃。
老师看着她重新振作的模样,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孩子虽说是黄莹莹一手带出来的,但团里每位老师都很喜欢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天赋高,更是看到了她的刻苦和努力。能进文工团的,哪个没有两把刷子?可也就是因为这点天赋,让团里的好些人空有名不副实的傲气。
但在这孩子身上,他们看到了每一步的脚踏实地,那种谦逊势必会让她走得比别人更远。
“好了,快回去准备吧。还有三分钟,就该上台了!”老师收回视线,看了下时间,按着孙梨的肩膀把她扭转了个方向,“去吧,孩子们都在等你呢!”
灯光灭,场下也瞬间变得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忽然一声悠扬的古筝乐起,由远及近的山歌声渐渐涌入耳中。一束白色的灯光射向舞台,在那里静静站着一个身着红衣又亭亭玉立的身姿。她缓缓舞动着手臂,带动起裙摆的摇曳,脚尖划过一个半圈,妖娆地转过身。
这是一个长相极其漂亮的女孩。但她的表情中却略带哀愁,似乎有什么挥之不去的愁绪。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大,融入的乐器音也越来越多,排列好的姑娘小伙们一拥而上,把她簇拥在其中。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了,整个人似乎脱胎换骨焕发出了新生。
而舞台上,刚才的忧愁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喜悦的氛围。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大开大合,伴随着乐响把高兴带给观众们。
底下的观众们也极其捧场,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唯有一人,脸色黑沉得好像包公一样……
孙国良以为自己看错了,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女孩怎么那么像他们家孙梨呢?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孙梨可是……
不对,孙珊说小梨去上卫生间了,咋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回来呢?他的视线转向身边,这压根就坐满了没留一个空位。哪里还轮得到孙梨?刚刚黑灯了他也没在意,这会儿倒是回过神来了。
再定睛往台上看,那拿着大扇子翩翩起舞的不是孙梨还有谁?就算她脸上画得跟鸡屁股一样红,他也绝对不会认错!
这下,孙国良就好像是个苍蝇一样,浑身都难受起来。
再没明白过来,他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合着,这娘几个是联手来搞他呢啊!什么身体不大好,又发烧了,那台上跳得起劲的人哪里有一丁点儿病恹恹的样子?
“哼——”他鼻子里呼着气,借着嘈杂的声音抒发自己的不满。身边的几个正当看得起劲呢,哪里顾得上他的情绪。尤其是孙江这个臭小子,那样子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人跳舞一样!
这次的文艺演出目的就是为了丰富厂子职工的精神生活,也想借着机会宣扬咱社会将越来越美好。一共有舞蹈三支,歌唱四组,其中孙梨参与了两只舞蹈,一组歌唱,算是出场演员中最频繁的一个。
等到谢幕的时候,她站在主要演员身边,深深地朝着底下鞠躬致谢。
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她,开始指着问:“哎……那不是老孙家的丫头吗?她还真登上大舞台了?”
“不能吧?这才几天功夫啊?你肯定看错了!”旁人不相信。
那人又仔细地瞧了好几瞧,这下是完全确定了:“我没看错,就是她!我刚才好像看见孙国良也来了啊……”
这么一说,大家就开始寻找起孙家人的身影。在茫茫人海中,还真被他们发现了。孙国良显然不是特别好的表情让他们确信,台上那个肯定就是孙家丫头。
原先不相信的人也开始幸灾乐祸了:“你看这,都不用咱多说了吧?人自己的女儿就亲自下场打他的脸了。”
“就是,要说这孙家二丫头也是真的争气,这才多久啊还真让她上文工团了。老孙啊,这回的闷气估计得生不完咯!”
几人随着人浪,大笑着议论个没完没了。
“爸,演出咋样?”在孙珊的眼神暗示下,孙江开口问着老父亲。
孙国良瞟了几人一眼,心底一阵冷笑,说话也阴阳怪气的:“你们这是叫我来看演出的吗?”
“那不然呢?”孙江回嘴。
“你们是来打我脸的吧!”
孙珊憋住笑,一脸真挚地回望着他,狡辩道:“您咋能这么想呢……”
“那我应该怎么想?你不是说孙梨去上厕所了吗?厕所能上一个多小时?厕所能上到舞台上去?”孙国良瞪着眼,忍着怒气问道。
不待孙珊回答,又指着她道:“孙珊啊孙珊,我倒是没想到,最先戳我心的是你!”
他的爆发让孙珊有一瞬间的愣神,她原本以为只要让父亲看到了舞台的孙梨,他的思想肯定能有巨大的转变。殊不知这恰恰是触动了孙国良的逆鳞,而路过的人掩面朝着他偷笑的表情,又彻彻底底地激怒了他。
“别以为耍这点小聪明就能让我松口!我告诉你们,孙梨要想继续跳舞,要么就再也不要认我这个爹,要么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两米开外,原本一脸欣喜的孙梨慢慢地收住了笑容,向着几人高舞的双手缓缓地垂下……
第83章
离着糖厂不远处的林荫道上,孙珊攥着孙梨的手,满脸抱歉地说道:“姐,都是我不好……”
是她自作聪明了,以为能拿捏住父亲。结果事情反倒变得更糟糕了……
孙梨勉强拉出一个笑脸,摸了摸她的脑袋:“是我自己没本事,怎么能怪你呢?这些天你为了我忙前忙后的,人都瘦了。”
她的话越发让孙珊感觉愧疚,憋着唇仰起脸看着她,眼底已经泛出了泪花。
“傻孩子,有啥好哭的?”孙梨抱住她,强忍住泪意安慰起妹妹,“小珊,爸爸毕竟是咱们的爸爸,不管他怎么对我,我还是依然尊敬他、爱戴他。但是我也不会放弃我的梦想……”
自从进了文工团,她见到了一个跟从前在糖厂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整个人的格局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我想下个月转到县里读书。”她轻轻说道。
这个建议黄莹莹跟她提了很久,主要也是心疼她又要学舞又要读书。但是孙梨没答应,每天回糖厂的时候她最开心,还能偷偷地跟弟弟和母亲见面。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
孙珊猛然抬头,诧异地看向孙梨:“妈同意?”
“妈说看我,只要我愿意,她肯定支持。”孙梨回答。母亲也深知她的辛苦,所以黄莹莹在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差不多两人就是一拍即合。
“那……”
“孙珊,”孙梨忽然郑重地叫她的名字,孙珊顿时就感觉不觉明历,同样以认真的神色回望她。
孙梨缓缓地说道:“家里以后就劳烦你多看着些了。”
“姐!”孙珊心中一慌,怅然出声。
二姐这是真的要跟家里头撇清关系了!
果然孙梨的下一句话就是:“我以后恐怕没办法在父母面前尽孝了,爸妈还有孙江,就要拜托你了。”
这场在外人眼里是孙家家事的闹剧,最后竟然以孙家二女儿的离开为结局。旁人或许不清楚个中缘由,只是觉得自那次演出后再也没有看见孙家二女儿。而不知孙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孙珊哭了整整三天,换不回孙梨的回心转意,也得不到孙国良的一句软话。渐渐的,她也不再奢望父亲再能改变了。
或许母亲说得对,孙梨走是对的。如果真的留在家里被父亲掌控着,总有一天会发疯的。
也是自完全决裂的那一天起,孙国良和邹淑梅的争吵越来越多。母亲似乎再也不惯着父亲了,但凡是眼里看不过的,时时刻刻都要找他的茬。连带着几个孩子,每每看向孙国良的眼神中也透露着古怪。
孙国良觉得这个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多呆了。有时候下了班也不想回家,就跟着工友一起出门喝酒玩耍,喝多了、喝累了,摇摇晃晃地开了门倒在沙发上就蒙头大睡。
但是午夜梦回之际,他抱着薄被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恍若隔世。
……
转眼间,孙珊又大了一岁。
开春过后,河里的冰都化了,鱼儿也能自由地冒出水面透气。孙珊捏着信封,对着太阳看里头的信纸。
信是白南州从羊城寄过来的。去年他走的时候正当孙家乱糟糟的当口,孙珊也没有心情送他,他虽然很遗憾但很能体谅。只是托李珣带了话,说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信,也会给她寄特产。
他确实也说到做到了。每个月固定时间,从羊城来的信封就端端正正地摆在她的书桌上,等着她翻阅。
她意兴阑珊地把信封放在手边,并不急着打开。这样的举动倒是让在底下坐着的李珣有些好奇,努了努嘴说道:“干嘛不看?”
“等会儿呗。”
“哦。”李珣点了点头,见她似乎心情不佳,也不敢再说话。其实今天找她,不仅仅是为了给她送信,也是有件事想要跟她商量。
一件,他犹豫了很久的事情。
孙珊看了一会儿风景,重新把视线对向他,问道:“有事要告诉我?”
李珣登时睁大眼,结巴道:“你、你咋知道!”
孙珊“嗤”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如果这点都不了解你的话,我还怎么当你朋友?说吧,有啥事这么难以启齿的?”
李珣咬了咬嘴唇,随后小心翼翼地开口:“现在有个机会,能让我报效祖国,你说要不要去?”
孙珊睨了他一眼:“你爸让你去当兵?”
“你咋又知道了?”李珣怪叫一声,挠起头发来,“不好玩,在你面前我就跟没穿衣服一样,无所遁形啊……”
“咯咯咯,”孙珊笑起来,“你还会用成语了,看来这段时间有好好念书。”
这两句笑话微微冲淡了李珣心中的愁念,他跟着孙珊一样抿唇笑,又踢了踢她栖身的甘蔗垛,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虽然孙珊的答案他知道,但他也奢望能从她嘴里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你还记得去年咱们三个在这儿说的话吗?”孙珊指了指不远处的甘蔗田,反问道。
李珣顺着她的手看去,冬日里荒芜的田地此刻又渐渐变得郁郁葱葱起来,甘蔗苗虽然还只是冒出了半截小尖芽,但涨势凶猛,俨然已经有了大将之风。这片田地到了十月,又将是丰收的季节,农忙过后它们就会进入糖厂,工人们就要加班加点干活了。
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割掉旧的,又会长出新的来。
就好像他们一样,一代人走过留下印迹,下一代人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