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大了,雪花冰凉地落在指上,在他的眼睫上凝出厚冰。
上空的法器随阵法而动,原本大殿上痴迷的人皆露痛苦之色,为首的觉真道君在痛苦中隐约回神,看见祭祀台上的青年周身笼罩金光,如伪神临世,却是在贪婪吸取众人体内的修为为他所用。
“无咎,你在做什么!”觉着道君大骇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也深陷在祭祀阵法中根本无法动弹,甚至连声音都无法传出去。
阵法是觉真道君布下的,他本应该能破,但上空无数的神器却并非他所为,阵法被加强到极致,连他也不能幸免,成为他人修行路上的一道养分。
每个被吸取修为的人都会爆体而亡,不多时,周围已是血淋漓的残肢。
直到轮到觉真道君。
鹤无咎停下吸食,缓步站在觉真道君的面前,垂下的清正眉眼洇出微红的怜悯。
觉真道君看见他薄唇翕合,声音如往常般满是身为弟子的尊敬与爱戴。
他说:“师傅抱歉,你不应该在此刻死,可现在弟子灵根被师妹砍断了,修行本就会慢,她临死前还毁了我半颗心,修为会倒退许多,弟子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清理眼前的残局,弟子需要您结契为由吸食他们修为走火入魔了,而弟子大义灭亲将你囚在锁妖塔里成弟子修行时的缺漏的养分。”
“您怜悯苍生,一定会同意牺牲对吗?”鹤无咎抬手伸入阵法中,指尖点在觉真道君苍老面容上,将他的修为吸干。
觉真道君痛苦得面容狰狞:“你修此妖道,迟早会受反噬的。”
他微笑:“多谢师父提醒,弟子会谨记,下次不会再犯了。”
阵法结束,风雪停了。
因修为低而被拦在外面进不来的人,亲眼所见焚净峰的首席大弟子大义灭亲,亲手除去入魔的觉真道君。
因此次宗门大比,再加之觉真道君的亲传弟子结契,各大宗门不仅遣派了门下得意弟子,更甚者,收了觉真道君的书信,亲自赶来,谁知道是一场盛大的祭祀宴。
一时间各大宗门受到重创,损失惨重得被浮屠海的领主朱厌所知,派出手下妖物,宗门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妖潮。
不少修士被浮屠海里出来的妖物寄生,各大宗门联合抵御这场妖潮,整个修真界几近处在灭绝之危中。
第79章 蛇蛇明翊
而外面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假死逃走的明月夷并不知情。
冬日难得天晴,阳光洒落在覆着皑皑白雪的竹叶上白得晃眼,远山的冬山如睡,雕梁画柱的清雅风亭中女人裹着厚厚的毛领大氅,亮丽乌黑的鬓边簪着梅花,身姿懒懒地靠在栏杆上。
她看似在晒太阳,实则在心中与旁物对话:“喝碗桂花热元子冷静会儿。”
“哦,谢谢道君,不过我现在碰不了水。”裳儿礼貌拒绝她,随后大惊道:“道君,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回到云镇的明府了?此处的阵法不是已经被解除了吗?”
裳儿今日刚醒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睁眼便看见熟悉的明府,呆滞许久才憋出一句话。
明月夷摇头:“我不知啊,睁眼便出现在这里了。”
其实她是真不知道,唯一知道在她决定抢在鹤无咎之前杀夫证道之日,她做了两手准备,成功她则避免祭剑的结局,愉悦地踏着鹤无咎的尸身一步步飞升。
失败,她则当着天道的面,完成本应要经历的祭剑结局,用炼制的法器假借死遁逃走,如此她既经历了剧情又保住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只要还活着,总能寻到机会报仇,打不过就死遁,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而且她想得很好,假死不止是用来骗天道,还有菩越悯。
她不知道菩越悯是什么东西,或许都已经不能称之为妖物所以才会频繁地死而后生,他肯定也不会被杀死,若是当着菩越悯的面也‘死’了,应该就能摆脱他。
只是不知为何,她本来落地之处应该是距离青云宗最远,且因为物资稀缺得素日连修士都不会踏足的雪巅峰脚下,而不是这里。
云镇明府。
她捏碎鹤无咎心脏时及时催动法器,再快还是受了点雷劈,再次睁眼就已经在云镇中了,而且似乎并非是破除阵法的云镇。
根据她这段时日打量,更像是最初的云镇。
此刻的明府没有没有明翊,她则是明府老爷小妾生的女儿。
所以现在她表面为庶出,实际是明府里唯一的小姐,因为明老爷子嗣单薄,这个年岁才只得了她一个女儿。
虽然不知道传送法器出了什么问题,莫名将她传进了以前,这种偏离令她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所以她今日正在晒太阳沉思。
裳儿上打量周围熟悉的环境,兴奋眨眼,“道君,好熟悉的气味,这才是我以前诞生的地方,空气中都是霜雪的冷,好舒服啊。”
明月夷闻言看着露出陶醉神色的裳儿,好奇问她:“那你第二任主子明小姐,现在在哪里呢?”
裳儿一顿,有些呆呆眨眼,“不知哎,好多年了,我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明月夷问:“多少年,还记得吗?”
裳儿捂着头摇了摇:“太久了,记不住,第一任主人死后我一直被困在阵法里,很多记忆都忘了。”
明月夷提醒她:“那你现在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裳儿茫然停下:“什么不对?”
明月夷举起手,在空中比划高度:“你现在有肉身,十二岁少女的身高。”
“肉、肉身?!”裳儿下意识低头,果然看见自己肉肉的手,以及身上穿着的栗色灯笼裤。
再抬手摸着头上软软的双垂髻,也有头。
裳儿赶紧趴在栏杆上往水榭湖看去。
虽然水面已经冻结,拂着一层厚冰,她隐约从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是她修炼出来的肉身,许多年不曾见过,裳儿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容貌了。
她欢欢喜喜地转头,亮着眼看着明月夷:“道君,这是我,这真的是我,我都快忘记了,呜呜。”
明月夷抬手戳了下她的肉脸,“原来你长这样啊,怪可爱的。”
裳儿乖乖由她戳,“嗯,这是主人给我做的,后来我受到重创后无法化形,就一直附身在剪纸上。”
明月夷若有所思点头,正欲问她主人,不远处的长廊疾步跑来一位穿着厚重夹袄的小厮。
“娘子,不好了,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自从明月夷来到明府,成了明府的大小姐便甚少见过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明老爷更是从未主动传唤过她,她也足不出户,在院中修复损坏的法器,待法器修复好再回去。
这还是第一次。
小厮急匆匆跑来,明月夷尚未讲话,裳儿便开口问了:“可是老爷带回来了一位少年?说是小姐的弟弟?”
小厮被问后先是一怔,随后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小姑娘,疑惑挠头:“姑娘怎么知道?”
裳儿转头看着明月夷道:“道君,我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了。”
不用裳儿细说,明月夷听见两人对话,莫约也知为何她来明府好几日,一直未曾见过明翊了。
明翊原来并非在明府长大,而是流落在外刚被明老爷带回来的。
明老爷曾被神棍预言,此生注定无子嗣,但他早就有了一女,认为此人是神棍,一怒之下便杀了那神棍。
虽然花了大价钱平息此事,但后来无论再纳多少妾,府上都不见得有孩子,不免疑心神棍的话,幸而如今又得了一子。
明老爷坐于书房案前,欣慰望着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神清骨秀,长眉浓颜,就如此低敛坐在厅中仿佛乃精细雕琢的玉像。
虽然瞧着纤弱,如何看都不像是他这种相貌能生出的孩子,但来时他已经滴血认亲过,且少年生母他也谨慎的多方打听过,除了当年他来过,一直被关在阁楼中从未见过旁人。
少年如此出色的容貌,或许更肖像其母,只是过于黑长的乌发坠在地面,有说不出的妖冶阴森。
明老爷虽然对他的头发过长而有些不满,那些人不好生照顾他的儿,其余的全是喜爱。
小厮从外面进来,说道:“老爷,娘子来了。”
“嗯,来了便让她进来,也好好认认她弟弟。”明老爷摸着胡须淡声吩咐。
其实对于此前他唯一的女儿,他并不喜欢,总觉是她的出生压了后面的子嗣,所以导致他一直无子,现在有了儿子对她的怨念稍减,但也仍无过多喜爱。
下人得令,躬身退下。
明老爷转头欲再看少年,却发现原本一直垂着头的少年不知何时抬起了眼,正望着门口,天生微红的眼尾中似有古怪的期待,连唇角也往上扬着。
这还是明老爷头回儿见他笑。
书房门被推开,人尚未撩开门罩上垂挂的珍珠帘幕,窈窕的身段便已隐约映显出。
白玉细长的指尖撩起泛着莹白的珍珠帘幕,露出一张仙姿玉色的芙蓉美人面,春黛灰细眉如长柳,掩鬓随步而摇出脆声。
“父亲。”明月夷走进书房,对书案前的中年男子唤了道,可当目光落在旁边熟悉的一抹红上,脸上淡然神色遽尔僵住。
一位少年。
他也在看她,因生了张极俊的脸庞,肌肤白得极致,发黑同样得极致,又因眼珠黑而不圆润,反倒有些竖瞳之势,直勾勾盯着人时有莫名的阴森邪气。
两人对视着,他泰然若素,明月夷却觉得后背在发寒。
菩越悯。
是菩越悯,他也来了。
可她不是隐秘气息躲进了阵法里吗?为何菩越悯也能跟来?!
他究竟是什么妖物,不仅杀不死,还无论逃去什么地方都能被他缠上。
明月夷近乎是瞬间要出剑,将眼前的少年斩杀。
但明老爷见她盯着少年不言,主动招手,唤起过来:“月娘过来,见过你阿弟。”
阿弟。
明月夷心中的杀意瞬间落下,盯着不远处端方坐在椅上的美貌少年,这时才发现他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没有变态的依恋,只有好奇。
“月娘?”明老爷又唤了声,心中已有几分不悦她的木讷。
明月夷没打草惊蛇,压下心中情绪,莲步上前对明老爷欠身轻拜:“见过父亲。”
明老爷道:“还有你阿弟。”
明月夷抬颌转眸,视线再次与诡异的少年对视,抿唇片晌唤道:“见过阿弟。”
少年霎时弯了眼,薄而白的脸庞也显出微笑,盯着她,发出沙哑的嗓音:“姐姐。”
两人见过面,明老爷便让她坐下。
下人放的木椅恰好是在他的旁边,她坐下,隐约闻见从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冷淡清香。
明老爷道:“月娘,他从今以后是你的弟弟,你身为姐姐,定要好生照顾他,万事以他为先,可知?”
明月夷平淡‘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