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景徽十六年十一月,李磐举兵造反,仅月余便直取西北四大城,切断西域商路。
景徽十七年一月,李磐率军攻陇关,与朝廷援军对峙多日,副将趁机绕道从后围攻,援军不察,大溃而败。
景徽十七年二月,李磐遣偏师牵制朝廷军,主力急行夜渡黄河,奇袭关中,攻克坚城。
景徽十七年三月,朝廷再调两员大将,增援八万抵达渭北平原。激战多日,大雨瓢泼,李磐假意退兵,诱使敌将追击,待其阵型被暴雨冲乱,副将率精兵左右夹击,大破之。
景徽十七年五月,关内悉平,李磐率二十余万大军继续东进,沿途传檄而定,无不望风归降。偶有负隅顽抗者,速战速决。
景徽十七年七月,李磐入河东,守将据城坚守,李磐率军声东击西,强攻取之。
又是一年暑热将尽,凉气未至时。
乾阳大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龙椅之上,景徽帝死死地攥着一份军报,手背上青筋迭起,指节泛白。那寥寥数语,竟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身躯发颤,心口发疼。
哗啦一声,那份军报被他摔在了地上。
又是哗啦一阵整齐的声响,殿中朝臣纷纷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太平之时,个个舌灿莲花,能言善辩,朕还以为朕有了一批治世能臣、肱骨栋梁!如今叛军将至,你们这些人倒都成了乌龟哑巴,竟无一人能为朕分忧!”景徽帝冷笑一声,“怎么,是都藏着掖着,打算等逆贼攻入京城,再把去年你们巴结他的那副嘴脸拿出来展示一遍是吗!”
帝王震怒,无人敢应。
景徽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数月来,因为操心战事,他华发多生,面容看上去愈发憔悴。
郑公公急忙上前,抚了抚他的胸口,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啊!”
景徽帝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阴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魏大人,暗声道:“魏卿,你有何想法?若是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朕看你这个兵部尚书不如就做到今天吧。”
魏大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硬着头皮道:“臣,臣以为……如今叛军势头正盛,京中兵力,或能暂抗一时,却难以长久。为社稷计,陛下是否考虑……暂时南下,移驾江东?江东富庶丰饶,尚未被逆贼染指,且有长江天堑,可暂保陛下无虞,待来日重结兵力……”
话未说完,一个茶盏便狠狠砸在了他的面前。
魏大人一个激灵,脸上被碎片划破一道血痕,却一动也不敢动。
“废物!”景徽帝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是要让朕弃京南逃吗!”
魏大人讷讷不敢言。
“你们呢?你们难道一个个也是这么想的?!”景徽帝怒极反笑,“京中现尚存十余万兵力,未必不能一战!你们这群懦夫!过惯了太平日子,不思进取,胆小如鼠,全都被逆贼吓破了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眶泛红,声音嘶哑:“这京城,乃是太/祖皇帝打下的基业!朕绝不会作那偏安一隅的弃城之君!传朕旨意!”
郑公公连忙上前,垂首恭听。
“即日起,大开内库,凡斩杀叛军者,无论头将还是小卒,全都重重有赏!杀李磐者,即刻封侯!若有能生擒者,加封国公!不战而降者,格杀勿论!”
说罢,他狠狠地扫了一眼阶下众臣,怫然而去。
景徽帝回到御书房,却见门口正躬身立着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
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宫女道:“回陛下,娘娘禁足宫中,积郁难言,托奴婢来向陛下转达思念之意,恳求陛下见她一面。”
景徽帝嗤道:“她思念朕?”
简直是笑话,刚得知太子死讯的时候,她可是疯了一样地扒着他,说都怪他,如果不是他不让太子回东宫,太子便不会死于非命。后来查出来是李磐指使,她又跟疯了一样要扎李磐的小人。
景徽帝原本是想等李磐回京后,就替李磐洗刷冤屈,判皇后一族诬陷重将的罪名,谁知李磐野心已起,竟直接起了兵。
他起兵,在皇后看来等同于承认了就是他害死太子,遂天天吵着景徽帝,要让李磐偿命。
景徽帝早已无暇管她,他现在忙着对付李磐,根本不想身边再起任何风波。更何况皇后母族掌握着右金吾卫,他现在去问皇后母族的罪,就等于是加快自己的死期。所以他以皇后失子痛心难当为由,将疯疯癫癫的皇后禁了足。
禁足后,身边终于清静了不少。
这一晃半年多过去,一直没动静的皇后,怎么突然想起让宫女来请他了?莫不是听说李磐快打到京师了,所以想来跟他同归于尽吧?
见景徽帝不语,宫女跪了下去,磕头道:“求陛下见见娘娘吧!娘娘说了,她不是想与陛下争吵的,她是有正事求见陛下的!”
景徽帝冷笑一声。
正事?她的正事,不就是让他快点杀了李磐吗?他倒是想!
宫女还在磕头。
景徽帝垂眼看了她片刻,再看了看御书房内堆积的奏折,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极悲哀的情绪来。
“罢了,朕就走这一趟。”
左右李磐打过来了,她也逃不掉,不如就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景徽帝走进了皇后宫中。
皇后面容端庄,正坐在案前煮茶,见皇帝来了,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景徽帝打量着她。
大半年不见,容貌没怎么改,精神倒是正常了许多。
“听说你有事找朕?”景徽帝在她对面坐下。
“是。”皇后垂着眼道,“多谢陛下既往不咎,还愿意来见臣妾。”
景徽帝道:“朕时间不多,你有话就快说。”
皇后道:“臣妾听闻,李贼麾下已有精兵二十余万,已攻破河东,不日便将抵达京师,果真如此吗?”
景徽帝:“你足不出门,消息倒是灵通。”
转念又想,这个时节,人人自危,别说是真消息了,便是小道消息都满天飞。那些伺候的宫人,表面上不敢展露什么,实际上,城破之后,恐怕就是他们跑得最快。
皇后:“敢问陛下,如今是谁率军在守京?”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景徽帝道:“皇城司,张同。”
皇后拧眉:“张同?此人能力还不及身故的孙将军,陛下岂能将京师交到他手中?”
景徽帝冷笑一声:“那你给朕推举一个。”
难道是他分不清好赖吗?只是大岳良将本就不多,除开李磐,能用者寥寥,如今不是阵亡,就是归降叛军,他有什么办法!
皇后伏首道:“若陛下不弃,臣妾愿推举臣妾的兄长,代张同守城,为陛下而战。”
景徽帝扯了扯嘴角。
皇后的兄长,在宫中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一职,说要用也确实能用,只是……
“你这推举,究竟是为朕,还是为自己,你心里清楚。”他凉凉道。
“臣妾不敢欺君,臣妾推举兄长,确有私心。臣妾唯一的儿子……”说到这里,皇后不由哽咽起来,“臣妾唯一的儿子,死于李贼之手,臣妾一家上下,与李贼不共戴天!臣妾一介女流,无能为力,但望陛下给臣妾兄长一个机会,让臣妾的家人,能够为霁儿报仇!”
案上茶汤沸腾,发出咕噜声响。
景徽帝看着袅袅升起的白雾,寒声道:“现在知道是死于李贼之手了?当初不是你说的,全都是朕的错,若朕不是将霁儿禁足在行苑,霁儿便不会亡于失火吗?”
“臣妾当时不知是李贼指使,一时激动,才迁怒于陛下,臣妾已知错了。”皇后轻轻拭泪,“这大半年来,臣妾已经想明白,当初楼氏以自尽相逼,闹得人人皆知,陛下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给群臣一个交代,这才罚了霁儿。臣妾不该怪陛下,都是那恶妇与逆贼故意为之!只怕是他们早有反心,才设计了霁儿!我可怜的霁儿,从来不近女色,谁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
“行了。”景徽帝烦躁道,“说了半天,就是想让朕调你兄长去守城,以报私仇。”
“难道报不得吗?陛下,与李贼有仇,总比与李贼无仇来得可靠吧!”皇后含泪道,“陛下怎知那张同不会对李贼望而生畏,开门迎降?陛下纵然对臣妾有再多怨怼,也不能否认,只有臣妾一家,才与陛下齐心,恨不能将李贼除之而后快!这文武百官都可能弃陛下于不顾,唯有臣妾一家,早已与陛下绑在一处,纵是想逃,李贼也不可能放过!更何况霁儿之仇未报,臣妾兄长就算战到最后一刻,也绝不会放弃!还望陛下给兄长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吧!”
景徽帝定定地望着她,缓缓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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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徽十七年八月,李磐率军,兵临城下。
夕阳西下,李磐牵着战马,站在山丘上,遥望着远处那道恢弘巍峨的京师城门。城墙之上,一片黑甲,有如蚁群一般,密密麻麻地覆盖着。
再远一些,似乎还能眺见朦胧的皇城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中,流着朱红的血。
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我第一次入京,是被人毕恭毕敬地迎进去的,道路两旁全是好奇围观的百姓。现在还得我自己打进去,进去之后,恐怕也没有人敢围观了。”李磐哂笑一声,“你呢,你重回京城,是何感受?”
楼仲言道:“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在想我的父亲是否安好。”
提到楼枢,李磐不由拧起了眉。
“至今都没有岳丈的消息,只怕梁崇老儿就是要留他到这个时候。”李磐道,“若守军以他作威胁,你我该当如何?”
楼仲言望着天空,沉默了。
“若真如此,我尽量与他们周旋,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岳丈救出来。”李磐叹息一声,“离开河东时,簌簌曾请求我,若是有办法,就尽量保岳丈一命。我不能让她失望。”
想到还留在河东处理各项事务的大哥和妹妹,楼仲言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人正无言,忽听有士兵急急来报:“将军,将军!不好了,出事了!”
李磐和楼仲言骤然回身。
“吴兆、吴兆大人来了……”那士兵太过紧张,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吴兆?!”李磐瞳孔一缩,“他不是留在河东了吗?他来干什么?”
“吴兆大人说,夫人不见了……”
话音未落,李磐遽然翻身上马,冲向了军营。
第91章
吴兆不眠不休,昼夜疾驰两日,连换数匹奔马,才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军营。
他嘴唇皲裂,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大袋水,这才压住了快要冒火的嗓子。
“将军!”看到李磐身影如风策马而来,他眼眶一红,跪倒在地,“是末将失职,没能护住夫人!”
“你给我说清楚!”李磐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目眦欲裂,“什么叫夫人不见了?她去哪了?”
吴兆不敢耽搁,立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三日前,有个百姓求见楼雪萤,说有人托他将一封密信转交到将军夫人手里。楼雪萤叫人收下,拆开一看,原来是河东的一个县令,称李磐招揽的降将中有朝廷细作,是假意投降,故意博取李磐信任,将来会趁他不备,从内部反扑。
县令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有亲人就是在那名降将手下当兵,先前也跟着上司一起诈降了。但李磐攻破河东之后,县令觉得朝廷已无望镇压叛军,自己还是尽早投诚为好,所以便想跟楼雪萤求个恩典,看在他主动检举的份上,让李磐不要追究那名亲人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