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太”字,一个“丁”字。
布条大小有限,字写得甚是拥挤,而这两个字的笔画时粗时细,断断续续,显然不是正常笔墨所书。
“你可知,这是什么?”李磐寒声道。
景徽帝颤声:“……什么?”
“这是我夫人写给我的血书!”李磐咬牙,眼角发红,“她被贼人掳至京城,想方设法给我递了消息出来!藏书地方有限,血迹又容易晕染,她只能写得下两个简字!‘丁’,是我手下一个副将,那你说,这个‘太’,又会是什么?”
“怎么可能?”景徽帝难以置信,“他明明……”
“我就问你,你亲眼看到他死了吗!”
景徽帝一时语塞。
太子是死在行苑,他当然不可能亲自跑去盯着。
他派人给太子强行灌下毒药,为防止死后验尸,又点燃了宫殿毁尸灭迹,所以最后下葬的,其实只是一具焦尸而已。
李磐冷笑:“这么说来,他果然是没死。”
景徽帝呼吸急促起来:“他若是没死,那么久都是在干什么?”
“自然是在等你我分出胜负,他坐收渔利。”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景徽帝盯着他,“你现在要杀了朕吗?”
“杀你,轻而易举。”李磐扫了他一眼,“只是你甘心现在就死吗?”
景徽帝不语。
“我被你们父子两个,像傻子一样戏耍那么久,直到现在还未彻底洗清杀害太子的罪名。”李磐哼笑一声,“不过我可以暂时留你一命,让你们团圆一回。父子相残的大戏我还没能亲眼见过,也正好趁此机会,叫世人看清真相,省得来日史书,污我名声。”
景徽帝:“你……你要朕做什么?”
李磐抬起枪尖,在他胸口点了点:“至少作戏作全套吧。”
……
“你们是怎么知道朕还活着的?”乾阳大殿前,太子回过神来,恼怒问道。
李磐嘲道:“因为你是废物,你该问问自己,是怎么被人知道的。”
太子猛地扭头,看向楼雪萤:“难道是你?!”
李磐:“自己做事做不干净,还觉得是别人所为?梁霁,你倒是特别喜欢找别人的问题,来为自己的无能开脱。”
“所有人,给朕听清楚了!”景徽帝面色铁青,额上青筋鼓胀,厉声喝道,“梁霁此人,矫情饰诈,仁孝无闻,屡次谋弑君父,见计不成,遂假死欺瞒天下!更伪造圣旨,矫借朕名,滥封西北大将,致使社稷动摇!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堪为储!即日起,废除梁霁太子位!当枭首示众,以谢天下!廖氏一党,同罪论处!”
太子冷笑一声:“老东西,你看有人理你吗?”
“就算此处无人,朕也还是皇帝!朕所说之言,就是圣旨!”景徽帝怒道,“梁霁偷天换日,廖迁阳奉阴违,还有你,皇后,你果然还是那个无情恶妇!你们廖家没一个好东西!”
皇后昂着下巴,盯着皇帝切齿道:“我无情?你难道有情?你从一开始就在莫名其妙针对霁儿,一心想杀了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景徽帝:“呵,他做错了什么?你倒是个为他着想的好母亲,可他当真是你的好儿子吗?朕为什么会针对他,他心里一清二楚,甚至连李磐都知道,你却不知!他到底是信赖你还是利用你,你真的清楚吗?”
皇后惊疑地看向太子:“什么意思?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事情是连李贼都知道,我却不知的?”
“母后莫要被他扰乱心神,他这是狗急跳墙,想挑拨离间罢了。”太子哼道,“丧家之犬,也敢狺狺狂吠?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被李贼暂且留下看个笑话,真以为自己还是皇帝,还能在这里作威作福?”
“那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景徽帝怒骂道,“廖迁已被擒,你的人已被包围,你以为你又能撑到几时?”
“老东西,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太子讥笑道,“自己都成了孤家寡人了,竟然还好意思借着叛军的势,来嘲笑朕。”
“你们这些京师之卫!”景徽帝扫视着阶下众人,先前为掩人耳目,而自伤的胸前伤口又开始缓慢渗血,“朕先前封廖迁为统帅,你们听他话也就罢了,但现在廖迁已是阶下囚,废太子更是瓮中之鳖,你们难道还打算这样执迷不悟吗!”
京军们面面相觑。
“老东西,你口口声声说朕动摇江山,可观如今情势,到底谁才是动摇江山的那个人?朕可是东宫之主,是最有资格继承大岳江山的人!你为了对付朕,竟勾结逆贼,不惜把大岳江山拱手让人,列祖列宗颜面何在!”太子说罢,转向李磐,道,“李磐,你放他出来,难道就是打算跟朕拖延时间的吗?”
“不。”李磐冷冷道,“只是借此昭告天下,你不仅不配为帝,也不配为储君。你生来就是太子,你以为自己很了不得?不过是投了个好胎而已,你父皇能封你,自然也能废你。你有本事就大大方方地跟我一样造反,偏偏还打着什么皇帝死了太子继位的旗号,着实可笑。看来,你只是表面上厌恶你父皇,实际上还是很需要他的。”
“李磐!”太子大怒,“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利!你别忘了谁在朕手里!”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敢跟我真刀真枪地动手,是你先要逞口舌之利的吗!”李磐提着长枪,指着太子,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边遮遮掩掩、不敢示人,一边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妄图坐享其成,原来这就是所谓太子的处世之道!”
太子见他一步步逼近,立刻从曹公公手里夺走匕首,亲自架在了楼雪萤的脖颈上。
“李磐,你再敢往前一步,朕就杀了她!”他阴沉道。
李磐停住了脚步。
楼雪萤转过眼,死死地瞪着太子,喉咙里发出愤怒的气声。
“安静点,簌簌。”太子看着她,匕尖在她咽喉处轻轻划了划,“这可是你亲自选定的夫婿,猜猜看,美人和江山,他要哪个?”
李磐攥紧了长/枪,手背上青筋暴起。
“听着,李磐。”太子朗声道,“你若不想她死,现在就立刻自尽于人前!你死之后,朕一定保她余生安泰!”
“你放屁!她宁死也不愿待在你身边!”李磐忍无可忍,“我也绝不可能自尽!你休想以此来威胁我!”
闻言,太子眯了眯眼,垂下头,看着身旁的楼雪萤,幽幽道:“看见了吗,簌簌,这就是你选的夫婿,他不仅不愿意为你而死,他还要咒你死,你这是什么眼光。”
楼雪萤看着他,冷雨潇潇中,她的睫毛上沾了一层水珠,不断眨动落下,就像是她滴落的眼泪。
她的头发湿了,衣裳湿了,整个人微微地颤抖,这副柔弱的姿态愈发取悦了太子,他继续道:“簌簌,俗话说迷途知返……”
还未说完,却见她蓦地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张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腕!
太子脸色遽变,手腕吃痛一抖,匕首在她颈上擦出一条红线。
就在他手抖的这一瞬间,李磐枪如寒星,已直直刺来!
第98章
千钧一发之际,曹公公扑了出来,硬生生地用肩胛替太子受了这一枪。
李磐枪势受阻,立刻有许多的金吾卫涌上前来,堵住了他的前进之路。
几乎是在同时,吴兆大喝一声:“将军!”
战局顷刻失控,兵戈之声再起,西北大军喊声如雷,纷纷杀红了眼。
金吾卫本身就是廖将军的麾下,自然要护好太子,可京军却不是,先前景徽帝与太子的对骂,早就搅得人心惶惶,眼见战局再起,军心迅速溃散,丢盔弃甲四散而逃者,不计其数。
皇后眼看不妙,拉住太子大吼道:“快走!”
可楼雪萤却还死死地咬着太子的手腕,不肯松口。
太子简直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今日早晨分明给她灌了药的,她不应该虚弱得动不了才对吗!
皇后抢过太子手中的匕首,正欲刺向楼雪萤,谁知西北军从两侧攻来,原先架着楼雪萤的两个士兵不得不拔刀加入战局,哪还顾得上她。
楼雪萤失了支撑,跌倒在地,匕首刺了个空。太子不敢置信地望着手腕上一圈血痕,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皇后怒声扯走:“你还管她!”
“簌簌!”
楼雪萤抬起头,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了冲她奔来的李磐。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了,从一开始的如丝如雾,到现在的如珠如串。他盔甲上溅满了别人的鲜血,又很快被雨水冲刷下去。
楼雪萤说不了话,只能看着他一把将自己抱起,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李磐一手托着她,一手挥开长枪,枪如游龙击水,很快再次杀出一条通路。
他疾步奔进乾阳大殿,一转头,看见角落里被拉起的窗布,枪尖一挑,撕了一大块下来,将楼雪萤一裹,放在了龙椅之上。
楼雪萤浑身湿冷,微微哆嗦着,苍白着脸,看着李磐。
景徽帝追了进来。
“你离她远点!”李磐呵斥道。
景徽帝站住了脚。
吴兆匆匆进来:“将军,梁霁逃跑了,末将已遣人去追,势必将他捉拿归案!”
李磐冷声道:“要活的。”
“是!”吴兆得令,又赶紧出去了。
李磐深吸一口气,看向小心翼翼立在一旁的郑公公:“有没有干帕?”
郑公公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交到了李磐手里。
李磐阴沉着脸,将帕子按在了楼雪萤的颈侧,替她止血。
她咬太子的那一口,虽出乎太子预料,为李磐争取了时间,但也导致太子的匕首直接划伤了她的脖颈。
所幸未伤及要害,也不算太深。
李磐问她:“梁霁把你怎么了?”
她这样虚弱、连话都说不了的样子,不像是生病,倒像是服用了什么药物。
楼雪萤吸了吸鼻子,用极其微弱的气声道:“没……没事……”
李磐眉头紧锁,耳朵凑到她嘴边:“你说什么?”
“没事……”楼雪萤勉强说道,“药效过了……就好了……”
她前日*被送入京城,当夜见到了梁霁,本以为还要在那间屋子里再待几天,结果昨夜就被带进了宫,她这才知道,原来李磐已经放弃了寻找她,准备直接攻城了。
她是作为最后的筹码被带进宫中的,她非常害怕李磐没有收到她传出去的消息,最后中了太子等人的圈套,但还好,老天有眼,他还是收到了。
太子喂她的药,她反抗不了,但好在她前几天吃了很多饭,精神恢复了不少,就算被灌了药,也不如之前被劫走时那样昏沉无力。
她装得比实际更加虚弱,以降低太子的戒备,最终在关键时刻,拼尽全力咬住了他的手腕。
只可恨还是被他逃了。
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入李磐耳朵,非但没有安抚住他,反而令他愈发恼火。
只是碍于她刚受了惊,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压下火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景徽帝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二人紧密相贴的模样,沉默无语。半晌,他转身离开,走到了乾阳殿的门口,望向外面的广场。
厮杀已到终局,胜负已分。
秋雨潇潇,黑甲红血,分外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