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金冠,没有龙袍,只有一身简单的青衫,和盘发的木簪。
可这样并没有显得他平易近人,他端正地坐在那儿,只这一身非凡气度,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来头不小。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露出吃惊的表情,跪了下去:“臣妇参见陛下。”
景徽帝看着她,面上看不出悲喜,只轻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行此大礼。”
楼雪萤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妇是武安侯的夫人,只见过陛下一面,不敢与陛下攀亲,更不敢不守规矩。”
“簌君。”景徽帝道,“你一定要与朕如此生分吗?”
楼雪萤:“簌君?陛下怎会知道臣妇的这个名字……”
她早已想明,就算再害怕,也得坚持,咬死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她从掀开车帘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演戏,他喜欢温柔小意的,那她便不能温柔小意,必须得拿出侯夫人的威势来,让他发现真实的她和信中的簌君并不一样。
如果他非要问个明白,那她就直说,她诸事繁多,早已不记得什么琴友知音。
如果他还不肯罢休,那她便要大声告诉他,她如今与李磐两情相悦,一心只有侯府,他怎么可以拆散他们呢?他若一定要拆散,那她……
她缓缓地攥紧了藏在袖内的尖簪。
说到底,她终究是个胆怯的人,她还有那么多家人,她不敢把利器对向皇帝,只敢对向自己。
既然他对她一往情深,她入宫那夜,他看她不愿,便没有强迫于她,那她现在如果以死明志,他能不能……也就此放她一马?他总不能真的宁愿看着她死,也不愿放手吧?
她颤抖着,咬紧了牙。
却听景徽帝叹息开口:“簌君,不要与朕装傻。重活一世,你避朕,竟避如蛇蝎。”
她顿时呆住了。
第38章
什么……他方才说什么?
楼雪萤呆呆地看着景徽帝,脑中一片空白。
景徽帝缓缓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她跌坐在地上,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忽然反应过来,仓皇地撑着地,不停地往后退,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弯下腰来,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
“簌君!”他按着她,逼视着她的眼睛,让她动弹不*得,“你到底为什么,要躲着朕?你明明比朕更早重生,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去取朕送你的琴?你就这么看着朕,将你赐婚给了武安侯?你就这么讨厌朕吗?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原谅过朕?”
楼雪萤仰头看着他,无法遏制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
比皇帝发现她是簌君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那就是他也重生了。
天摧地塌,她所有的、稚拙的想法与计划,在此时此刻,全都成了一场笑话,一场空话,一场碎梦。
原来他调走李磐的理由,不是他信口胡诌,而是他真的知道,待到年底,便会有其他部族作乱。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了她那么多为什么,她也想问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让她重生,看到了希望,却又将这些希望全部摧毁?那她的重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沉默地看着她,半晌,道:“朕临死前,一直想见你一面,却一直没有等到。皇后说是你不愿来,朕没有信,朕想,一定是她不让你来。可如今,朕竟有些不敢确定了……簌君,在朕身边,就如此煎熬吗?”
楼雪萤崩溃了。
她泪如雨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将他一推,嘶声叫道:“是啊,就是这么煎熬!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非要来找我问个明白?就算你想找我问个明白,也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是把李磐调走?你让他回来!我是他的妻子,你不能再这么做……你不能一次又一次破坏我的婚事,强迫我留在你身边!”
她袖中的尖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景徽帝垂眼拾起,指腹微压,很快便被簪头刺破,沁出一小颗血珠。
他对着那颗血珠凝视许久,才涩声道:“这支簪子……你是打算对着朕,还是对着自己?”
“你杀了我吧……”她哭道,“如果你就这么不想看我嫁给别人,那我求你杀了我……我死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让我解脱……”
“楼雪萤!”他猛地扣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着自己,面上是无尽的惊愕与痛楚,“朕对你不好吗?你就这么恨朕吗?你宁愿去死,都不愿意嫁给朕!”
她喃喃着:“我已经嫁给武安侯了……”
“你难道真的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他一个粗人,浑身上下哪里能入你的眼?!”景徽帝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闭上眼,强行压下情绪,才终于缓过来一些,抚着她的脸道,“你只是在与朕赌气,是不是?你只是上辈子在宫里过得不快活,所以才不想入宫是不是?没关系,那就不要入宫了,你在宫外照常生活,没人能再为难你。”
“然后呢?”她含泪冷笑道,“这一次我连名分都没有,武安侯在外打仗,他的妻子却背着他,在与他效忠的皇帝偷情?!”
“你与他和离。”景徽帝咬牙,“朕能给你们赐婚,也能让你们和离。这个骂名朕负了,武安侯想要什么补偿朕都可以给他,唯独你不行。”
楼雪萤:“你为什么要补偿他?他不是抢了你的女人吗?你怎么不直接杀了他?我成了寡妇,你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你不敢杀他,是不是怕他一怒之下造反?是不是怕数十万军心哗变?是不是怕没了他,边境无人,你连这个皇位都坐不稳?!”
“楼雪萤!”景徽帝死死地掐住她的肩膀,“你一定要这么同朕说话吗!”
“是啊,我就是要这么跟你说话!”楼雪萤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声嘶力竭,像个泼妇一样说话,“我从小认真读书,认真习艺,长辈们都夸我知书达理,夸我温柔贤惠,夸将来谁娶到了我,谁便是有好福气——可我呢,我得到了什么?我难道很缺贵妃的那点赏赐吗?我难道很缺你的那份喜欢吗?我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本来拥有的一切都夺走,然后把你的东西硬塞给我……还非要让我念着你的好!”
她哽咽着,整个人因激动而面色泛红,浑身战栗不休。
景徽帝怔怔地看着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
“我现在变成这样,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觉得我粗鲁蛮横,觉得我怨气冲天,觉得我再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簌君了?”她擦了把眼泪,明明眼中还残余着些许恐惧,嘴里却坚持说道,“那你就当那个簌君已经死了吧,她本来早就应该死了的!现在活着的这个人,本来就不该继续活着!”
景徽帝愣住,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切道:“你为什么会重生?你怎么了?朕是死了才会重生,你……你究竟是为什么?”
她看着他,凄然一笑:“你觉得呢?”
“你……”景徽帝愕然,难以置信道,“你……你难道也……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她反问他,“人有生老病死,你堂堂一国之君,万金之躯,都不能幸免,我又为何能是例外?”
“朕之死——乃是意外!”他像是突然被点燃,怒不可遏道,“是太子……是梁霁那个孽畜!联同他母后一起,给朕下毒!否则朕怎么可能去得如此之快,连太医院都回天乏术!”
楼雪萤愣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她垂下头,低低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她心里不是没有怀疑过,究竟是什么病,才能让太医院束手无策,让皇帝一夕之间丧失了亲自理政的能力和对宫闱的掌控,在短短几日内,便撒手人寰。
但她怀疑也没用,所以她也从不曾宣之于口。
如今听到了景徽帝亲口的确认,她忽而释然了,轻声道:“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原来他不是只恨她一个,也恨着他的父皇。这么一想,他对她似乎还宽容了一些,至少留了她一条命。
可是,还不如让她死了呢。
“什么意思?”景徽帝敏锐地察觉不对,哆嗦着问她,“他把你怎么了?他对朕恨之入骨,是因为朕把你从他身边抢走,可朕已经死了,他难道……他难道对你不好吗?”
楼雪萤讥诮地翘了一下嘴角,道:“你不是很想知道,你临死前,我为什么没来吗?”
景徽帝嘴唇紧抿,牢牢地注视着她。
“其实我来了。”楼雪萤道,“只是被人拦在了长庆宫外。”
景徽帝眼中倏地亮起光彩,欣喜若狂道:“所以你对朕也并非全然无情,是不是?”
她轻轻笑了一声:“皇后的人不让我进去,可我想,这最后一面怎能不见,于是我去求了太子——他倒是没有拦我,可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景徽帝张了张口,忽然不敢问下去。
楼雪萤缓慢道:“他说,让我陪他一夜,便让我去见你。”
景徽帝的呼吸陡然急促,他双拳紧攥,眼中燃起滔天怒火:“——这个孽畜!孽畜!!!”
楼雪萤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没有同意,他也没有强求,所以我从长庆宫离开,回到了自己宫里。如此说来,皇后也没有说错,的确最后是我不愿来的。”
“簌君,簌君!”景徽帝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颤声道,“都是朕的错,是朕埋下的祸根,才让你遭受如此羞辱。也是朕一时心软,才没有看穿梁霁的狼子野心,竟叫他如此待你!”
“我还没说完呢。”她扯了一下嘴角,“我对你,问心无愧。你死了,我随你殉葬,试问阖宫上下,还有谁能做到我这样?你说我宁愿去死都不愿嫁你,那你为何不说我为了替你守贞,宁愿赴死?”
景徽帝蓦地僵住。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死后,她竟会为他殉葬。
“你、你殉葬了?可是朕从未、从未想过让你殉葬……”他语无伦次道,“你还那么年轻,朕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那我现在好好活着了,你又为什么要插手?”楼雪萤道,“你要么把李磐调回来,要么让我和他一起去西北,你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我的生活,我便信你。”
“朕……”景徽帝声音滞涩,说不下去。
楼雪萤冷笑一声。
她对他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挣扎着问她:“上辈子,你因朕屡屡受难,是朕亏欠你良多,朕一定全力弥补。只是……只是……你既不喜欢李磐,也已不喜梁霁,那为什么……不能再给朕一次机会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李磐?”她道,“我就是喜欢他,我从上辈子听你说起他时我就仰慕他了,这样的英雄,哪个女子会不喜欢?这辈子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嫁给他,他相貌周正,性情爽直,整个侯府唯我是瞻,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李磐!”
景徽帝死死地将她抱在怀里,恳求她:“不要说这样的气话好不好?簌君,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李磐他或许是个好人,但他于你绝非良人!他不懂你的诗文,不懂你的琴声,不解风情,不通文墨,你跟他在一起,根本无法交心!而且他也并不喜欢你,他现在待你好,不过是贪恋你的美貌罢了!”
“那又怎么样?”她靠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他不仅贪恋我的美貌,他还贪恋我的身体,他也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白天夜里都想着我……”
“簌君!”景徽帝崩溃地打断她,“你可以厌恶朕,但你不要为了跟朕赌气,就这样折辱自己!”
楼雪萤:“折辱?我与李磐,合过六礼拜过天地,是明媒正娶登记造册的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你情我愿,何来折辱一说?还是说,你觉得我跟除你以外的男人在一起,就叫折辱了自己?!”
“朕……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楼雪萤猛地推开他,凄声笑道,“如果这也叫折辱,那我上辈子遭受的又算什么?你难道你以为我是清清白白随了你殉葬,清清白白地重生在这里,等着和你团聚吗?不是!不是!!不是!!!”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又重新扑到他跟前,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衣襟,眼眶中满是血丝与泪光:“我倒是想清清白白地死了,可你儿子没给我这个机会!他将我救了下来,对外宣称我殉葬了,实则把我幽囚起来,日夜折磨,百般凌辱,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知道他是怎么说我的吗?他说我薄情寡义,说我不知廉耻,说我水性杨花,说我放荡下贱……他都这么恨我了,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景徽帝震惊地看着她。
“你知道人能一口气吃十几种药吗?你知道肉眼都能看见人身上有几根骨头吗?你知道人会睡着睡着就起来吐血吗?你知道站也站不动,坐也坐不动,连躺着都觉得疼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每日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又是什么感觉吗?”楼雪萤直视着他,声泪俱下,“凭什么你死得那么快,我却要一直过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还好最后总算是死了!可我以为这一次终于能安稳度日,你却为什么也来了!”
“——朕杀了他!”景徽帝从震惊中回神,面色惨白,青筋暴起,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暴怒凶光——连他发觉自己被谋害时,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终于知道了簌君为什么对他避之不及,为什么对他极尽怨恨。
是因他,也是因他的儿子。
而论及根源,还是因他。
这几日,他每天都在想,要如何支开李磐,如何见到簌君,又如何让她回心转意,回到他身边。
他也在想,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将太子和皇后直接除掉。可恨这一世他们并未犯错,在臣子中赞誉颇多,他一时之间无从下手,只能静等时机。
现在他知道了,簌君被他们父子伤害至深,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而一想到在他死后,簌君都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他便心如刀割,肝肠寸断,甚至不敢去细想,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在囚笼之中,生生地病逝。
他也不想再等什么时机了,胸中沸火几乎烧穿了他的所有理智,他现在就要去亲手杀了那个孽畜!就算那个孽畜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他弑父夺权,欺辱太妃,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