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徽帝踉跄着想去开门,身后却响起楼雪萤沙哑的声音:“你要杀他,随你。你是他的父皇,自然有权生杀予夺。但我一介女流,无官无职,只想家宅平安,从未敢肖想过太子的性命,也从未想过报复任何人。你要杀他,与我无关,你不是为我而杀,我也不承你什么情。”
景徽帝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她。
她已经擦去了脸上所有泪痕,只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跪在他面前,颤着身子叩首道:“如今边境究竟太平与否,陛下心中一清二楚。臣妇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还臣妇一个清净,将武安侯重新传召回京,又或是,允臣妇与武安侯一同远赴西北,从此,臣妇与武安侯,定当恪尽职守,保卫边疆,遥祝陛下……岁岁常健,福寿绵长。”
第39章
景徽帝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簌君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在今天见到她之前,他已经想好,只要她愿意回到他身边,他便不会去计较她对他的逃避,也不会去计较她已嫁做人妇。
她连太子都没有去见,说明她早已放下太子,他相信她这辈子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心中对他有怨,并不是真的另有所爱,只要她心无所属,他便还有机会。
可她宁愿跟一个粗俗的武官在一起,也不愿意再给他任何机会。
比听到她恨他,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她祝他岁岁常健,福寿绵长。
她甚至吝于将他视作仇人,不愿报复他,也不愿从他这里得到任何补偿,她要与他彻彻底底地划清界限,从此,他是君王,她是臣民,除此之外,别无干系。
他长久地凝望着她,浊泪控制不住地滚落,滴落在青石砖地上。
楼雪萤跪在他面前,额头贴着地面,脊背伏得极低,整个人几乎像是趴在地上了一样,以一种极尽卑微的姿势,乞求着他。
“可是你让朕怎么办……”景徽帝哑声道,“朕怎么能够失去你……”
如果从来不曾得到过,也就罢了。偏偏他曾得到过,他曾与她在月下对弈闲谈,曾与她在花间煮茶抚琴,曾与她执手相握、言笑晏晏,曾与她相拥相依、互诉衷肠……
如梦如幻,如露如电,皆作泡影。
面前的女子沉默着,没有回答。
景徽帝闭了闭眼,又道:“他待你……真的好吗?你和他在一起,真的会高兴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
景徽帝一愣,忽而变色,猛地冲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她倒在他的怀里,双目紧闭,唇色皲白,已经失去了意识。
“来人!来人!”他惊骇地大喊,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她鼻下——
还好,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
见无人来应,他惊怒异常,一把将她抱起,踹开大门,喝道:“郑瑞——!”
“老奴在!”郑公公从垂花门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还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找大夫!立刻!马上!”
郑公公从地上爬起来,抬眼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那被皇帝抱在怀里的,身体垂软、不省人事的,不是武安侯夫人又能是谁!
他自打发现与陛下通信的女子竟是武安侯夫人,便非常后悔自己当初的多嘴,也希望陛下及时抽身,不要误了国家大事。奈何陛下执意要见武安侯夫人,他也只能照办。结果将人带进去没多久,便听见里面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起初他以为是武安侯夫人性子烈,不愿委身陛下,结果偷听了几耳朵,虽听不清具体,但声音高亢时,还是听到了什么“杀了”,什么“造反”,吓得他差点眼睛一翻晕过去,随即便不敢再听,跑到外面,勒令周围的侍卫全都把耳朵堵上,自己也堵上了。
要不是忽然隐约听见陛下一声暴喝,他还能接着在外面站很久呢。
虽不知这武安侯夫人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晕了,但八成和陛下脱不开关系。
郑公公一边在心里打着鼓,一边喝令外面的侍卫:“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大夫!要近要快!绑也得绑过来!”
唉,没带太医,也不知民间的大夫水平如何,要是治不好武安侯夫人,看陛下这样,恐怕真要杀人的。
……
楼雪萤醒了。
她睁开眼,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床顶,再转眼,自己还待在昏迷前所处的居室,身边是一个阴魂不散的人。
她疲惫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大夫说,你并无大碍,就是身体有一些虚弱,应是好久都没吃东西了,又一时情绪激动,才会晕厥。”景徽帝坐在榻边,轻声道,“朕方才想喂你一些蜜水,但是喂不进去。你既醒了,便喝一些清粥吧,无论如何,都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楼雪萤不说话。
景徽帝又道:“把粥喝了,朕便让人送你回府。”
她便睁开眼睛,看向他。
他手中端着一碗清粥,还冒着微微的热气,旁边案上还放着一碗浅黄色的蜜水,已经冷了。
她撑着床,想坐起来,景徽帝连忙伸手来扶她,却被她躲了过去,自己坐了起来。
景徽帝抿了下嘴唇,将粥碗递到她面前。
她视而不见,执意要下床,往外面去。
景徽帝拉住她:“先吃了东西再走。”
她一抬手,打翻了他手里的碗。
细白晶莹的粥汤悉数洒在了他的身上,淋得他的衣襟衣摆到处都是,可他却没有生气,只道:“朕再让人端一碗来。”
楼雪萤冷着脸道:“侯府还没有穷到讨饭吃的地步。”
景徽帝:“可是你在侯府,也没有照顾好自己。”
“我在侯府怎么样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她说,“我若不喝,你难道便不放我走?”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感觉太阳似乎都下山了。
楼雪萤:“我若迟迟不回,李老夫人必会遣人来寻。堂堂武安侯夫人莫名消失,你觉得京中哪个府官能坐得住?还是你打算亲自吩咐下去,让他们不许去查?”
景徽帝默然良久,才道:“你把粥喝了,朕让李磐回来。”
楼雪萤看着他,忽地笑了一下。
她说:“你知道吗,你和你儿子一模一样。当初我生病的时候,不肯喝药,他便硬逼我喝,说我若不喝,他便找个由头,把楼家问罪流放。”
后来她还是喝了,但楼家的音讯,她还是全然不知。
景徽帝又一次沉默了。
楼雪萤:“我改主意了,我不要李磐回京了。反正到了年底还要打仗,来来回回地折腾他也不好。我自己跟他去西北,你我从此,一别两宽。”
景徽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膝上缓缓攥紧,青筋迭起,道:“一定要对朕如此绝情吗,簌君?哪怕朕不来干涉你的生活,你也不愿让朕看你一眼吗?西北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吃得了那样的苦?”
楼雪萤:“吃过那么多种药,这一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下了床,在屋中找到一面镜子,慢慢地整理起了自己凌乱的衣裙和发髻。
整理完了,她便想起身往外走去。
她昨日和今日都没吃什么东西,的确没什么力气,坐久了一站起来,眼前还会短暂地发黑。
她撑着桌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等到眼前恢复清明之时,却看见景徽帝抱着那把琴,站在了她面前。
“不想喝粥,那便算了。”他低声道,“但这把琴,还是请你收下。这本就是为你一人而造的,你若不要,它便没有主人。如此好琴,不该珠玉蒙尘。你也不该为了躲我,而牺牲自己的喜好。不要和一个死物过不去。”
楼雪萤垂眼看了这把琴片刻,开口:“我要是收下,你能不能真的放我走?”
景徽帝道:“马车就在外面。”
楼雪萤最终还是安静地接过了琴。
景徽帝紧绷的面色一松,唇角终于有了些笑意,一边为她开了门,一边道:“琴太重,朕叫人给你抱着吧。”
楼雪萤摇了摇头,抱着琴,缓缓走出了房门。
走出去才发现,原来外面天色看着黯淡,不仅是因为时间晚了,还是因为下起了小雨。
濛濛细雨,如烟如雾,如丝如缕,飘摇在天地间,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笼络其间。院中草木沾露低垂,院外的重重建筑也像是隐在了一片灰霾之中,尽失鲜色。
郑公公躬着身子,要来给景徽帝打伞,景徽帝却道:“不必管朕,她身子弱,给她吧。”
楼雪萤脚步一顿,轻声笑道:“陛下勤俭,这么多人,竟只用得起一把伞。”
郑公公:“……”
郑公公吓坏了,额头上凝了细细的水珠,不知道是雨还是汗。
他一边低头给楼雪萤撑伞,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瞟她,以及走在她身旁,满身都是粥汤的皇帝。
……陛下倒真是宠着武安侯夫人,她都那么对他了,他竟还能如此容忍。说到底,也就是写过十几封信而已,怎的就突然爱成这样了?后宫那些娘娘们要是知道了,恐怕酸得都要吃不下饭了。
再说这武安侯夫人,说烈性还真是烈性,但总算还知道分寸,没有与陛下闹得太僵。真把陛下惹怒了,对她和侯府都不是好事。
不过还好今天的事情也就他们这一圈心腹知道,死都不会说出去的。至于那个倒霉被绑来的大夫,眼睛是蒙着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在给谁看病,自然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一桩惊天秘闻。
楼雪萤终于还是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郑公公看见她抱着琴端坐在马车之内,轻轻舒了口气,上前替她放下了车帘,笑道:“夫人慢走。”
他退到一旁,打了个手势,车夫便驾起马车,辘辘地走了。
景徽帝站在门口,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喉咙滚了滚,目光复杂哀痛。
郑公公迅速给他撑起了伞,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
话未说完,便听前方哐啷一声巨响,郑公公愕然抬眼,发现那把方才还被武安侯夫人抱在怀里的琴,此刻竟被丢出了车厢,躺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裂成了两半。
景徽帝瞳孔骤缩,郑公公吓得闭了嘴。
马车也猛地刹停了下来。
车夫震惊地回过头,看向身后撩起帘子,微微喘气的女人。
“怎么?”楼雪萤讥诮笑道,“想掉头把我送回去吗?”
车夫不知所措,又越过车厢,往后方看去。
长长的巷道中,只有伞下一主一仆两个人的身影。
两个人,死寂着站在原地,谁都没动。
楼雪萤道:“你主子没发话,便是没意见。走。”
车夫迟疑着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始终没人过来传话,便又试探着执起缰绳,催动马车,继续往前行去。
楼雪萤放下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