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雪萤攥着拳,指甲轻轻剐蹭着掌心,纠结道:“侯爷……其实也可以不回来的。只要侯爷同意让我一起去西北,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我们便都安全了。”
李磐:“就算回西北,也不是现在。我接下来必须快马加鞭,才能把在京城耽搁的时间追回。路上如果你跟着我快马急行,决计吃不消。但如果你不跟着我,而是坐马车,那你不就落单了?我就算给你找护卫也没用,万一半路上遇到了更厉害的人,你被劫走了,我找朝廷要个说法,朝廷跟我说都是山贼流寇干的,我又能如何?”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继续道:“簌簌,一味逃避,并不能根治问题。他今天能用一张圣旨调我出京,你跟着我出京,那他明天也能用一张圣旨调我回京,难道你也跟着我回京?甚至他还可以不动用圣旨,我就问你,倘若你跟我去了西北,有一天突然收到消息,说你父母亲病重,临终前想再见你一面,你是去,还是不去?你若是去了,你不怕是陛下放出的假消息吗?你若是不去,万一是真的,又怎么办?”
楼雪萤又沉默了。
“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我们究竟是在京城还是在西北,只要我为人臣子,便不能不遵皇命。”顿了一下,他又道,“但即便为臣,也总能找到一些办法,让为君者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我现在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所以才让他觉得我李磐是无能之辈,觉得我李磐之妻亦是可欺之人。你给我点时间,我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楼雪萤怔住,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李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这次就真走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既然你只是为了躲避陛下而嫁给我,不是真的喜欢我这种武夫,那以后就不要委屈自己了,用不着非得低声下气地讨好我。你愿意在家中陪我娘,我就挺感谢你的了。”
楼雪萤低声道:“侯爷难道不觉得被我欺骗利用,心中愤怒吗?”
李磐扯了扯嘴角。
愤怒倒不至于,但确实有几分失落。原来他娘说的没错,的确是他自作多情,这样的千金小姐确实不会看上他这样的粗人。但也仅仅只有几分而已,更多的是“难怪如此”的释然,仿佛事情终于回到了正轨,呈现出了他预料中的原本面目来。
“不过就是回到了最初我以为的那样,利益联姻,各取所需罢了。”李磐道,“你替我打理侯府,照顾母亲,我替你去应付陛下——不过你这个问题,确实比一般的联姻问题,难度更大一些。”
楼雪萤忍不住问:“侯爷为何如此轻易地就原谅了我?那不是别人,那是陛下!侯爷若是想明哲保身,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将我送给陛下,然后另娶一房妻室。这京中多的是人愿意替侯爷打理侯府、照顾母亲,并不是非我不可。”
李磐:“我为什么要送?你是我的妻子,凭什么就因为陛下看中,我就得送给他?又不是个无伤大雅的物件,是个活人!就算不考虑你的想法,单说我自己,把你送了,我能有什么好处?难不成陛下还能把我从侯爷提成王爷?那别人看我李磐,不真成了卖妻求荣之人了?”
楼雪萤不吭声了。
她绞着衣角,咬唇不语。
李磐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已经不再漆黑如墨,而是开始隐隐变青,再过一段时间,就该泛起鱼肚白了。
李磐:“我真的得走了。”
说罢,便伸手打开窗闩。
窗户刚被推开一道缝,他便感觉背后被人一扑,腰身被一双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
他动作一顿。
“侯爷……”楼雪萤声音颤抖,“我当初……的确不是因为喜欢侯爷才嫁给侯爷,也确实……对侯爷存了些讨好的心思。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嫁给侯爷是种委屈,也从没觉得武夫有什么不好……我其实,我其实很怕侯爷看轻我,我怕侯爷觉得我是那种轻浮之人……”
李磐默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楼雪萤鼓足勇气,又道:“这几天,我一直很想念侯爷……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李磐眼睫狠狠一颤,喉头滚了滚,方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楼雪萤有些僵住了。他难道是不信她吗?
他转过身,五指插/入她的长发中,用力摩挲了一把她的后脑勺,道:“好好照顾自己,别老生病,有事的话找吕贵,让他联系我。”
他松开了她,然后一把推开了窗,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楼雪萤扑到窗边,只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飞快地消失在了暗夜屋脊之中。
微凉的夜风掠过她的发丝,她愣怔片刻,最后顺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了膝盖之间。
她是不是又干了一件蠢事?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故作柔弱,半真半假地告诉李磐她与景徽帝的关系,寻求李磐的庇护。但李磐的反应着实出乎了她的预料,那些在她看来足以令她夜不能寐、反复思量的事情,在他嘴里,仿佛全都不值一提。
他既没有因为她的隐瞒而愤怒,也没有在得知她只是利用他后,感到被人愚弄和耻辱。
他表现得简直不像她认知中的男人一样,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提醒她换身衣服。她怀疑他只是在故作大度,因此还想继续挽回他对自己的印象,便又掏出了几分真心,向他倾诉自己的感受。
可他的反应实在平平,令她的心倏地一下就凉了。
若放在以前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听了她这样的表白,一定会忍不住占她几句口头便宜,或者直接就上手了。但他今天没有,说明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她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楼雪萤想,这难道是她的错吗?就她上辈子那样不堪的经历,她对李磐有所保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在她看来,承认她与皇帝有旧交,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可这难道又是李磐的错吗?李磐已经被她骗过一次,不与她计较便已算是好人,难道还能要求他继续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吗?
——可是簌簌,你让我相信你,而你却有半分相信过我吗?
他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耳畔,楼雪萤心口酸胀得厉害,她揪住自己的衣领,一遍又一遍,反复捶打自己的胸腔。
他说的对,她就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他会对妻子的过去毫无芥蒂;不敢相信他能轻易接受她对他的利用;不敢相信他会先以“人”的标准来评判她,而不是“女人”;不敢相信在得知皇帝对她起了觊觎之心后,竟没有怪罪她,而是认为也许是他这个丈夫做的不够,才会让皇帝如此胆大妄为。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热度,可如今,屋中又已空空。
他说他很快便会回来,可是,很快是多快呢?回来之后,她与他,又该如何相处呢?
楼雪萤不知道。
她开始后悔,后悔他临走之前,她甚至忘了嘱咐他一句,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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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断云流月,将尽未尽,夜间巡逻的翊卫队一手提灯,一手执戟,步伐稳而轻地经过太子寝殿,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布防巡视。
忽然,为首的翊卫脚步一顿,望向寝殿方向,迟疑道:“那儿的窗户方才是开着的吗?”
跟在后面的翊卫互相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上一轮巡防时,似乎并未开窗。而且太子殿下睡觉的时候也不喜开窗,理应是关着的才是。
“今夜不是曹公公当班吗,怎会犯这样的错误,竟连窗户都未关好,风随便一吹便开了,万一叫殿下着凉了可怎生是好?”领卫自言自语着,刚准备去叫殿门口值夜的内监关窗,谁知走到寝殿廊下时,却突然一愣。
原因无他,方才离得远,只看见窗扉开了半扇,但现在走近了,却赫然发现窗边上竟然站了一个人!
此人一身暗绸寝袍,乌发披散,安静地站在半开的窗户之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若不是领卫手里的灯笼光芒微微照亮了他的脸,他不知还要在这幽夜中隐匿多久。
“殿下?”领卫诧异开口,连忙行了一礼,“殿下怎的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吩咐?”
太子幽幽地注视着他,半晌,忽地古怪一笑,将窗户关上了。
领卫低着头,并未看见太子的表情,再抬头时只看见一扇紧闭的窗户,不由生出几分困惑。
但困惑归困惑,太子行事无须向他交代,既然没有吩咐,那他继续履职巡防便是。
领卫刚一归队,便见漆黑的寝殿中忽地亮起了昏黄的烛光。
值夜的曹公公终于察觉到了身后透出来的亮光,连忙叩门,恭声问道:“殿下醒了?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没有。”殿内传来太子冷淡的声音,“谁也别进来。”
曹公公眼皮跳了一下,应了声“是”,便又缩着脖子继续立在门口了。
好奇怪,太子殿下从无起夜的习惯,今儿怎么突然醒了?听声音,心情似乎也不大好,他一个人大半夜的在里头捣鼓什么呢?
曹公公默默地胡思乱想着。
寝殿内,太子举着一盏烛灯,五指缓慢地抚过面前摆放的瑶琴。
这把琴,是今日——不,已过子时,现在是昨日了——是昨日姚璧月亲手所赠,不仅直言她不想嫁给他,还暗示了他可以将此琴转献给更适合之人。
姚璧月。
太子闭了闭眼。
这个蠢货,这个恶妇。
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马上就去杀了这个女人。
但,现在不是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杀姚璧月轻而易举,但姚璧月是簌簌的朋友,他绝不能因为这么个狡诈阴险的女人,让簌簌对他的怨恨更上一层楼。
——他是今夜重生的。
入睡之前,不知为何,水市桥头上,武安侯夫人那张美人含惊的面容,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很明确地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他认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算不得逾越。
但到了夜里,他还是忘不了白日里的事。
这很不对。
他唤了人,给自己点了盘安神香,这次终于睡了过去。
然后他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醒来后的惊悸、茫然、不解、愤怒……都已经过去了。他花了一个时辰平复心情,回忆了梦中荒谬的一生,也厘清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重生了,重生在了一个他上辈子完全没有经历过的时间点。
也重生在了自己还是一个天真蠢货的时候。
两世人生,前半段全然相同,但从赏花宴那日开始,一切突然发生剧变。
他想起这辈子迟迟未有人选的太子妃之位,想起这辈子突然成了亲的武安侯,想起前几天父皇对他急转直下的态度,想起这几日朝中非议不断的急遣武安侯回边的圣旨,想起昨日在水市桥头与她的重逢——他的惊鸿一瞥,换来的却是她的落荒而逃。
一切都非常明了了。
如果他可以重生,那他们当然也可以。
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愚弄他,为什么不能只让他一人重生?
为什么要让他一边狂喜于她鲜活的生命,一边又让他痛苦于她对他的避之不及?甚至,让她重生也就罢了,是他对不起她,她恨他、厌恶他、躲避他,也是理所当然,那都是他活该,他没有资格再去染指一个单纯懵懂的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磨难,来偿还他对她的所有亏欠。
可凭什么那个老东西也重生了?凭什么还重生在他之前?所有悲剧的根源都是他,他凭什么还敢妄图夺取她这辈子的自由,凭什么还敢对今生一无所知的他下手?!
太子望着面前的长琴,猛地伸指一扯!
极好极韧的弦,本不该轻易断裂,但在他的用力撕扯下,竟发出铮然裂鸣,倏地崩断了。
几缕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流下,他撑着桌面,重重地喘着气,眼中泛起血丝。
姚璧月不认识这琴,可他却认识。
这是那个老东西送给簌簌的琴,他忘不了她被一道圣旨封为贵妃时的晴天霹雳;忘不了老东西站在他面前,跟他言之凿凿地讲起他与她的前缘时,那种半是劝告、半是炫耀的嘴脸;忘不了宫中家宴,她与母后,一左一右坐在老东西的两侧,她没给他半分好脸色,却时常与老东西眉目传情;忘不了她病得形销骨立之时,求他把琴还给她,而他一时心软给了琴,她却用这把琴反复践踏他的底线。
这最后这把琴碎了。
被她命人砸碎在了大雪纷飞的深宫之中。
那是他永生难忘的一日,那时他已与她冷战半月,不曾见她一面,只每日听下面宫人汇报她的动向。
然而那天他如常早朝,却在进行到一半时,看到了在乾阳大殿门口张望迟疑、欲进又退的,看守她的禁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