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点灯找帕子,只能用自己的衣袖去替她擦眼泪,擦了一半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换衣服了,衣服上全是脏污,便又默默地收回了手。
除了呼吸声粗乱了点,楼雪萤哭得很安静,但也很汹涌,李磐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停下来,只能拍了拍她的背,小心翼翼地问她:“陛下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你不要害怕,尽管与我说来……”
见楼雪萤不理会他,他又为难地抓了下脸,想了又想,才艰难道:“若他真的伤你至此……除了弑君……别的都好说……”
楼雪萤立刻顿住,错愕地看向他。
李磐:“……”
李磐:“你不会真的想让我弑君吧?这是不是……有点……有点……”
有点太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没有!”楼雪萤急道,“你疯了!这话能乱说吗!”
李磐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道:“那你到底在哭什么?你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何不能告诉我?”
楼雪萤重重地吸了下鼻子:“侯爷方才所言,除了那件事,别的都好说,可是真的?”
李磐犹豫了一下,道:“最好也不要有违律法……但如果你父亲认识刑部的人……”
也不是不能挑战一下。
楼雪萤怔怔地问:“侯爷就不怕我真的让你去做一些坏事吗?”
李磐:“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谁对你做了坏事啊?”
说完自觉这话不妥,又去觑楼雪萤的脸色,奈何实在看不太清,只能勉强感觉到她并未生气,只是似乎还在踌躇摇摆之中。
李磐没有催她,只耐心地等着。
良久,楼雪萤终于动了。
她下了床,只穿了一身寝衣寝裤,直接在他脚边跪了下来。
李磐大惊:“你干什么?”
他想将她扶起来,可她却硬是不肯起,只哽咽道:“我对侯爷别无他求,唯有一点,求侯爷,在听完我说的话之后,还能原谅我。”
李磐都有些糊涂了,不是她受欺辱吗?他要原谅她什么?
他没法子,叹了不知道第几口气,在她对面跽坐下来,道:“你说吧。”
楼雪萤伏在地上,声音颤抖:“此事……此事要从两年前说起。”
她告诉李磐,两年前,她通过琴坊结识了一位名叫“栖云居士”的琴友,二人虽未见面,但通过书信数度往来,修改曲谱,探讨音律,交流乐理,只觉相识恨晚,遂引为知交。
听到这里,李磐心里有点发酸。
居然还有个引为知交的琴友?难怪之前她对他不通音律那么生气。
李磐:“男的女的?”
楼雪萤低声道:“是陛下。”
李磐差点一头栽到她身上。
他扶了一下地板,稳住身形,震惊道:“你说什么?”
楼雪萤又开始抽噎:“侯爷明察,我此前根本不知他是陛下,只以为是个普通人,我与他仅有书信往来,只谈琴艺,不谈现实,更无任何狎昵逾矩之语……”
事到如今,她已经别无选择。李磐宁愿抗旨也要找她问个明白,她如果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段婚姻就真的要完了。
她很清楚自己没本事编出一段完美的谎言,所以她只能给李磐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但即使只有半真,楼雪萤也不知道李磐听后会是什么想法。她只知道李磐最害怕女人流泪,所以她也只能极力做出柔弱知错的样子,来争取他的谅解与怜惜。
李磐皱眉:“然后呢?你是怎么知道他是陛下的?”
“我……我也是意外知道的。”楼雪萤拭泪,“去年年底,外祖母去世,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琴坊。好几个月后,有一日路过,我偶然瞧见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抱着一把琴进去了,但他穿的不是太监服,而是和百姓一样的常服。因为父亲官职的缘故,家中偶尔会有一些小太监来传旨,所以我不可能认错。我觉得奇怪,等小太监走后,便想去问问琴坊他来做什么,结果刚一进门,就听见坊主在指挥小厮,说这琴是‘栖云居士’留给‘簌君’小姐的,贵重无比,让他们仔细存放。我吓了一跳,那‘栖云居士’如何还能使唤宫里的太监?我匆忙离去,回家越想越不对……”
楼雪萤不可能将前世之事也一起告诉李磐,便临时想出了这么一个理由。这也不荒谬,本就是皇帝差人将琴送到琴坊,她只不过是描述了一件自己没亲眼见到的事情罢了,不算无中生有。
李磐揉了揉额角:“所以,你其实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栖云居士’就是陛下?”
“这种事,如何会有证据?宫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主子,唯有陛下最为好琴,再结合书信中的行文谈吐,还会有第二个人吗?”楼雪萤哽咽道,“我知道后十分害怕,再也没有和他往来过……”
李磐:“若如你所说,陛下与只你有君子之交,你又为何要害怕?”
“这、这……那可是陛下啊!”楼雪萤道,“我怎敢与陛下有私交……”她咬了一下嘴唇,又道,“况且,陛下将那么珍贵的琴赠给我,已经打破了我们不谈现实的默契,我,我……”
“你怕陛下纳你为妃?”李磐直截了当地问道。
“侯爷!”楼雪萤伏在他的膝头,哀哀哭泣,“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与陛下真的没有私情!我若与陛下有私情,他怎会给你我指婚!而且,侯爷应该清楚,我嫁给侯爷时,我、我是完璧之身啊……”
李磐静静地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嫁给他时是完璧之身,可这是重点吗?在她的描述里,陛下并不像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甚至连要纳她为妃的苗头都尚未显露,她怎么就能怕成那样?
“所以,你不想嫁给陛下,就着急忙慌地选了我,把自己嫁了出去?”李磐道,“你的家人,你的侍女,都觉得你不喜欢武夫,可你还是骗了所有人,说你早就心许于我?你怕他们不同意,不惜自伤名节,也要嫁给我?你怕我怀疑你,所以你从始至终都是在刻意逢迎我,装出一副对我一往情深的样子?”
楼雪萤滞住:“我,我……”
他太聪明了,很轻易地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不代表他没有脑子。空有蛮力的武夫,是坐不到武安侯这个位子的。
李磐轻声道:“那么,陛下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份的呢?”
楼雪萤嗫嚅道:“就是最近……那日回门,我便觉得陛下看我的眼神不对,我想,他可能是觉得迟迟联络不到我,终于忍不住去查了我的身份……但我不敢告诉侯爷……”
“所以回门之后,你便跟我说不再弹琴,其实不是我惹怒了你,你只是借题发挥,不想再因琴生事了,对吗?”
“对……”
“而我离京那日,陛下其实就是单独召见了你,是不是?”
“是……”楼雪萤哭道,“陛下与我坦明了身份,但好在我已有预料,我说我对‘栖云居士’只有欣赏之意,绝无其他,而如今我已嫁给了侯爷,心中唯有侯爷一人……我还请求陛下将侯爷调回来,陛下虽未当场同意,但也没有再继续纠缠于我,而是放了我回府……”
李磐盯着她:“他没有做什么伤害你的事吗?”
“侯爷!”楼雪萤嘶声道,“请侯爷一定要相信我,陛下绝没有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也绝没有背叛侯爷,我是清白的,我真的是清白的……”
李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侯爷,我知错了……”她流着泪,想去握他的手,“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是我年少无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我是利用了侯爷,但我也是真心实意要和侯爷过日子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侯爷别无二心,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侯爷一人……”
李磐没有动,任凭她握住了他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蹭动着。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失望来。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她还是以这种姿态面对他呢?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她还是不肯据实以告呢?
从她的描述中,皇帝除了随意将他李磐调离出京这事做得不厚道以外,似乎并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欺辱她的行为。两个人此前更是连面都没见过,那皇帝便不可能大半夜出现在她的床前。
至于那晚她口中的“如果真的这么恨我”“给我一个痛快”之类的话,放在皇帝身上,更是无稽之谈。
要么,是自己真的多想了,她那夜也是真的神志不清了,完全是梦到什么说什么,误导了他。
要么,就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告诉他。
但皇帝隐姓埋名与她通信这件事在李磐看来已经足够震撼,还能有什么人、什么事,比这更让她害怕,宁愿承担一个“失贞”的风险,也要在他面前瞒下来?
李磐有些累了,也不想再逼问她了。
他只是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了回来,沉声道:“楼雪萤,你给我起来。”
楼雪萤一颤,还在试图为自己辩解:“侯爷,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李磐道,“屁大点事,不就是在婚前和别人写了几封信吗?我成婚当夜便问过你,是不是有什么旧日情郎,让你实话实说,我不会生气——你是不是根本没听进去?”
楼雪萤失色:“我没有情郎!我对陛下——”
“既然连情郎都不是,那你跪在我面前哭成这样干什么?”李磐道,“是陛下看上了你,又不是你看上了陛下。若是前者,我来处理便是,若是后者,那我才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楼雪萤愣了愣,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喃喃道:“侯爷……不会觉得是我不守妇道吗?如若不是我行事失了分寸,给了别人误解和机会,那也不会变成这样……”
“和你有什么关系。”李磐说,“就你们京城人破事多,写个信便叫不守妇道,落个水便得以身相许,那我还和犬戎细作拜了堂呢,我是不是还得去犬戎和亲啊?”
楼雪萤:“……”
第47章
李磐直接把楼雪萤从地上拽了起来。
地上凉,她膝盖有些僵了,趔趄着撞到了李磐身上。
李磐松开她,问道:“陛下放你回府后,他还有再来找过你吗?”
“没有。”楼雪萤垂下头。
“那他可有再说过以后如何?”
“也没有。”
“那他……”李磐顿了一下,“可有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他……”楼雪萤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他觉得侯爷与我不合适,想让我们和离,但是被我拒绝了。”
“不合适是什么意思?”李磐拧起眉头,“意思是说,我是个粗人,配不上你,但他和你以琴相知,你和他才最配,是吗?”
楼雪萤无措道:“侯爷……”
“我懂了。”李磐道,“他这么说,确实有些道理。但我当初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是他不听,非要赐这个婚的,现在又反悔了?把婚姻当什么,儿戏吗?”
李磐在心里冷笑一声。
楼雪萤有些惊慌。她没想到李磐似乎不是对她生气,而是对景徽帝生气,但她也怕李磐一气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便连忙道:“侯爷莫急,陛下他、他也就是这么一说,见我不肯,便也没有强迫。陛下他还没糊涂,还是知道侯爷的重要性的,并不敢直接惹恼侯爷,否则他当初就不会找理由调走侯爷,再暗中召见于我,而是应该直接降旨取消我们的婚事了……”
李磐捏了捏眉心:“所以你现在暂时安全,是吗?”
“我、我不知道……”楼雪萤小声地说,“我不敢确定……”
“这样吧。”李磐道,“他既然又是调我离京,又是让皇后召你入宫,那便说明他还是有所顾虑,不敢堂而皇之地行动。只要你一直待在府中,对外称病,坚持不出门,他总不可能直接当着我娘的面把你抢走。我也会让吕贵再加强护卫,一旦有任何可疑之处,立刻上报。”
楼雪萤怔道:“侯爷这话的意思……还是要走了吗?”
李磐:“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沿途驿馆见不到我本人,陛下就会发现我抗旨了。这罪名铁证如山,你也不想当寡妇吧?但既然边境目前无事,只是他编造的借口,你放心,我很快便*会想办法回来。”
楼雪萤默然。
李磐又扫了她两眼:“我走之后,你去换身衣裳。方才跪了那么久,地上不干净,还碰到了我,我身上都是汗和灰尘,更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