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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法事办完,太庙也重新办了献瑞祭典,宫中早朝便恢复如常。
景徽帝高坐龙椅之上,一如既往,神色平和,仿佛一切怪事都不曾发生过。立在群臣最前列的太子也依旧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父子二人偶有对话,也只是正常讨论政事,并无半点龃龉之色。
但是下了朝,景徽帝批了几本奏折,却越批越不悦,问郑公公:“为何这些人专门写本奏折,却正事不说,只让朕注意龙体,多看太医?”
郑公公道:“许是担心邪祟未散,影响陛下身体吧。”
景徽帝冷笑一声:“说实话。”
郑公公噗通一声跪下,低头道:“不敢欺瞒陛下,近来朝中有一些传言,说那天的邪祟之说只是假托,实际上是陛下得了癔病,这才会莫名要杀太子殿下……”
“谁传的?太子?还是皇后?”景徽帝寒声道。
“这……这……”郑公公为难道,“癔病这话的确是太子殿下最先说出来的,但那天东宫里那么多人都听见了,很难说究竟是谁传出去的……”
景徽帝将朱笔一掷,雪白的奏折上顿时划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有癔病,朕疯了?”景徽帝冷冷地盯着郑公公,“朕还没问你的罪呢,那天朕让你传旨格杀太子,你为何不传?!”
“老奴、老奴是替陛下着想啊!”郑公公猛地磕了个头,“陛下既然对太子不满,为何不将太子的过错公之于众呢?如此一来,群臣也好知道陛下的苦衷,看清太子的真实面目,朝中便不会再有异议了!”
太子的过错?景徽帝咬牙,心中恨意愈发浓重。
太子最大的过错,便是前世弑父夺位。可这话若说出去,只怕就要坐实他这个癔病了!届时他龙椅还能坐稳吗!
太子的过错……如何能让太子有过错?
这孽畜咬死不认自己重生,一味装傻的同时却还一味防备,只怕普通的手段已经对付不了他。
就连误了献瑞祭典这么大的事都能被他糊弄过去……
且慢!
景徽帝忽然想起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疑点来。
前些日子只顾着愤怒于他不承认重生,却忘了一点——如果他真是重生的,明明有手段避开自己的陷害,为什么没有让献瑞祭典平安结束,反倒是闹出了什么“误食生变胙肉”的事情来?
胙肉的事当然不是他景徽帝干的,那就只能是太子自己干的。
可他这样图什么呢?
联想到被胙肉牵连的那一众官员,景徽帝眯了眯眼,对郑公公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查献瑞祭典那天,司农寺姚少卿家中和武安侯府分别有什么动静。”
郑公公:“……是。”
怎么又扯上武安侯府了!武安侯都回来了,陛下怎么还没死心哪!
到了下午,郑公公来汇报了两家的行程。
“姚璧月先后跑了两趟武安侯府……”景徽帝垂眸思索,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随即便是接二连三、抑制不住的大笑。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原来太子是打的这个主意!
郑公公迷茫地看着景徽帝。
陛下在笑什么?不会真的得癔病了吧?
景徽帝:“郑瑞!”
郑公公连忙垂目应声:“老奴在。”
“今年秋猎在什么时候?”
“今年的时间还没定,去年是在八月廿五,前年是在八月廿三。”郑公公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仪的日子?”
景徽帝道:“今年改到八月十六。”
“八月十六?”郑公公惊道,“这么早?”
“如若那些办事的来得及,朕当然乐意更早。”景徽帝寒声道。
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郑公公忙道:“那老奴这就传旨下去,让猎场那边速速准备起来。”
“慢着。”景徽帝叫住他,“顺便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喊过来。”
“所有?”
景徽帝冷哼一声:“让所有太医都来看看,朕好得很!朕什么病也没有!”
郑公公:“……是。”
第58章
楼雪萤挑了个日子,回了趟娘家,将自己与李磐打算回西北之事告诉了家人。
楼枢很震惊:“好好的为什么要回西北?朝中最近是不太平,大家都不想生事,我也不好在这时候去替侯爷谋取官职,但这不太平总会过去——”
“不全是朝中的事。”楼雪萤道,“侯爷的性子,父亲你也清楚,的确不适合在京中长留。再加上边境还有异族作乱,虽然现下暂时因为神石出世被震慑住了,但说不定到了冬天,被逼急了,又来犯了,到时候侯爷还得跑一趟。所以我想,干脆跟侯爷回西北,不折腾了。”
“那怎么行?”楼夫人急道,“那西北苦寒之地,你怎么受得了?”
楼雪萤:“西北只是比京城气候差了些,可我一不种地,二不打仗,侯府里又有钱,这苦寒如何会苦寒到我头上来呢?”
楼夫人:“侯爷打仗那是他的事,你跟去做什么?我之前都问过李老夫人,她说侯爷打仗的时候都住军营,不住府里,你跟去也是分居!你在京城等着他不就好了!”
楼雪萤:“可是上次的圣旨你们也知道,陛下让侯爷将西北异族斩草除根,虽然现在暂时摁下了,但难保哪天又重提了。说不定三年五载都打不完,难道要我在京城等他三年五载?就算侯爷大多数时候住在军营,那他回将军府,也比回京城方便多了。”
楼仲言脸色很难看:“这到底是你自己想去,还是侯爷让你去的?这么重要的事,他自己怎么不来说?”
“是我不让他来的。”楼雪萤解释,“他若来了,你们恐怕要误会是他逼我,但其实不是。我一个人过来,就是想让你们知道,这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侯爷也很诧异。”
楼仲言还是很不爽:“你就这么喜欢他?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跑去西北吃沙?他给你下迷药了,你非要跟他去过苦日子?你打算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对当初楼雪萤落水逼婚一事印象太过深刻,本以为妹妹成了亲就能消停了,没想到成了亲,这症状是愈发严重了,脑子里真只剩下她那个亲亲夫君了,丝毫不管他们这些娘家人了。
“怎么会老死不相往来呢?平日里肯定会写信的呀!”楼雪萤道,“而且若无战事,我与侯爷还是有机会回京城来看你们的。”
楼仲言抽了抽嘴角。
“簌簌啊,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啊。”楼夫人忧心忡忡地说,“咱们不说气候,也不说危险,就说这个距离,你若是去了西北,你知道这等于什么吗?等于你远嫁到了一个我们根本插不了手的地方!那西北全都是侯爷的人,万一你受了委屈,你根本哭都找不到地方哭!不像在京城,京城里都是你爹、你娘、你兄长们的人,侯爷他不敢对你不好的!”
楼雪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她非李磐不嫁时,家人们一个个都满腹忧虑、劝她慎重的样子。
可她也还是像当初那样,没办法告诉他们实情,只能让他们白白担忧。
“爹娘兄长的顾虑,言之有理,我都明白。”楼雪萤道,“只是侯爷也同我说了,以他对军机和陛下的了解,将来真的很有可能再回边疆,长期作战。如果我真的几年都见不到侯爷,那与守活寡又有何异呢?”
楼枢眉头紧锁:“侯爷真的觉得还会开战?”
楼雪萤真心实意道:“犬戎虽已臣服,可其他部族并未臣服,甚至有可能通过已经衰落的犬戎,趁机借道,来滋扰大岳边疆。消息传回京城,那陛下肯定又会想起之前的未竟之事,必然要再派侯爷出征。”
楼枢不语。
这不像是楼雪萤能自己琢磨出来的话,那只能是侯爷说的。
见父亲已动摇,楼雪萤趁热打铁:“实不相瞒,父亲,母亲,二哥,我先前其实是骗了你们,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侯爷也在。”
楼仲言立刻道:“什么?那他人呢?”
“侯爷料到你们不会同意,所以留在了门口的马车里,如若我说服不了你们,他再出来。”楼雪萤温声道,“你们若想见他,我就让他过来。”
“见,当然要见!”楼仲言道。
楼雪萤便去让采菱将李磐喊过来。
李磐果然很快就来了。
他对着屋中几人行了一礼,也没直接坐下,只站着,等候岳家的问话。
楼枢叹了口气,问道:“侯爷,是真要去西北不可吗?”
李磐:“看样子,早晚得去。若是等出现了军情再去,便又会像上次一样,措手不及。而若是提前奏请,我还可以带家眷一同启程,如此一来,簌簌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楼夫人:“可是,可是簌簌从小长在京城,从来没吃过苦……”
“簌簌若跟我去了西北,我一定竭尽所能护好她,不让她吃半点苦头。”李磐道,“若岳母大人不放心,可以再从府中支几个人随行,随时传信,以作监督。”
楼夫人尴尬道:“不,我不是怀疑侯爷的意思……”
“恕我直言。”楼仲言拉着脸打断道,“既然侯爷是个爽快人,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那这次我也不跟侯爷绕了。我就想问一句,夫妻之间难免会有矛盾,可簌簌到了西北,周围全是侯爷的人,连个替她撑腰的人都找不到,怎么办?”
李磐问:“岳丈或舅兄可有熟人想去西北当官吗?”
楼枢:“……”
楼仲言:“……”
这不有病么,谁会想去西北当官,除非是想去挣军功的武夫。偏偏他们楼家的人脉里没有武夫。
李磐:“若是有人想去西北当官,我或许还可从中帮衬一二。但既然没有,那我也没有办法变出个让大家相信的人来,替簌簌撑腰。”
楼仲言其实也知道现实,但他就是想要李磐表个态。
他刚准备开口,便又听李磐说道:“我认为说不如做,凡事不能看这人说了什么,得看这人做了什么。但现下什么都没发生,谈做了什么太过遥远,所以我也愿意说几句,让大家知道我李磐的态度。”
说罢,他便直接走到楼雪萤身边,从她头上抽了根簪子下来。
楼雪萤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摊开手掌,飞速一划,掌中顿时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渗出一颗颗血珠来。
“侯爷!”楼雪萤大惊,“你这是干什么!”
楼家其他几人也始料未及,骇然站了起来。
李磐却面不改色,举起划伤的那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任由掌心鲜血一滴滴地滑落在地,语气平静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李磐,今日在此以血盟誓,此生此世,必以真心善待我妻楼氏雪萤,绝无相欺,永无二心。若违此誓,便教我万箭穿心,马踏遗骸,不得——唔!”
话未说完,便被楼雪萤扑过来,一把捂住了嘴。
“谁让你这么说的!谁让你这么说的!”她急得脸都红了,“没人让你发这样的誓!”
来之前,他明明只说是他有办法让她的家人相信他,却没说是这种办法!
早知道他是发这种毒誓,她就不会让他跟来!
李磐拽下她的手,依旧面不改色地补完了誓言:“……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