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说话的语气,也显然是动了真怒。
他不希望她这么看他,他不想自己在她心里永远是那副面目可憎的模样,他想对她好一些,想让她感受到他的亲和、他的沉稳、他的善意、他的可靠,想让她知道,这一世的他,和上一世并不一样。
可不知道为什么,等真正见到她的时候,他就把那些腹稿忘了个干净,控制不住地说了一堆胡话,还是将她惹怒了。
不,不行,不能这样。
今夜得知她孤身一人守在此处时,他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不断叫嚣着,让他一定得去看看她。
她是后宅妇人,他是东宫太子,除了这场秋猎,两个人相见的机会少之又少,而在这场秋猎里,她也几乎是时刻与武安侯待在一处,他没有丝毫机会单独接近她。
这也许是他现在唯一的机会了,哪怕他知道,此举万般不妥,后患无穷,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与武安侯的亲密画面时,他浑身血液都仿佛烧得发疼,除了与她见面,他找不到其他任何解药。
所以他来了。
这是一个诱人的陷阱,他明知其中问题,但还是来了。
起初,他是真的只想与她聊聊天,让她放下戒备,感受到这一世的太子,还是那个未曾沾染鲜血的太子,甚至还是个莫名蒙冤的无辜之人,以祈求能博得她的同情与怜悯。此外,他还想问问她,她难道是真的想去西北,与京城里的一切永不相见吗?
可这一切在发现她要给武安侯生育子嗣后,全都乱了。
他说了错话,让她对他的印象更加恶劣。
太子闭了闭眼,压住自己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抱歉,确实是孤逾越了。夜深糊涂,夫人见谅。”
楼雪萤寒声道:“那么,请殿下慢走,恕臣妇有孕在身,不便相送。”
他还没说要走,她却已经毫不客气地下了逐令。
他紧紧地咬住齿关,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再错了,她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如果他此时离开,或许还有救,但倘若他继续待下去,就一定会失控,届时被她发现他其实是重生的,她一定再也不会原谅他。
一旁的曹公公冷汗都要滴下来了,颤巍巍地出声:“殿下,夜深了……就算陛下已与武安侯议完了事,现下恐怕也要休息了,不如咱们明日再来吧……”
看似是提醒景徽帝没精力见他,实际是提醒武安侯随时会回来。
太子喉头用力一滚,最终还是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曹公公赶紧放下竹帘,跟了上去。
楼雪萤急忙走到帘前,通过细细的缝隙,眯着眼,瞧见太子与曹公公的确离开了,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身上不知何时又起了一层细汗,隐隐有风透过竹帘吹进来,让她身上更生一层凉意。
楼雪萤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这都过了多久了……他们到底要什么时候才结束,李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来接她呢?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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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曹公公第一次来岐山行苑,但却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条回寝殿的路是如此漫长。
太子垂着眼睛,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重逾千钧。夜巡卫队与他擦身而过,向他问候行礼,他也恍若未闻。
曹公公随行在侧,一声都不敢吭。
太子忽然停住了。
曹公公陡然屏住了呼吸。
太子道:“曹添,你觉得她像是有孕了吗?”
曹公公:“……”
天可怜见,他只是一个阉人,也没有伺候过后宫娘娘,哪里看得出女子有孕没孕!
见他不语,太子又自顾自道:“她会不会是故意说谎,想让孤死心?”
曹公公:“……”
曹公公不明白,太子殿下有时间在这里问他侯夫人的想法,难道不应该先跟他解释一下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他现在觉得武安侯夫人似乎也很可疑,正常臣妇听到太子那些逾矩的话语,应该是不知所措或者故意装傻才对,可侯夫人虽也有些慌乱,但她的敌意却来得更快,就像是……就像是早知道太子对她有不轨之心一般。
迟迟得不到回应,太子终于舍得抬眼,看了曹公公一下,发现他一脸复杂之后,顿了顿,方道:“罢了,是孤忘了,现在的你也不了解她。”
曹公公:“……”
什么叫现在的他不了解武安侯夫人,以前的他和以后的他也不会了解啊!
“殿下……”曹公公咽了咽口水,忧心忡忡地问,“您,和这武安侯夫人……莫非……”
“安静。”太子说道。
曹公公顿时闭了嘴。
太子在原地站着,墙边的宫灯在他身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他真的就要这么离开了吗?今夜是行苑的最后一夜,到了明天,她就会和武安侯一起回到侯府。武安侯用孝道来要挟老东西,老东西若是手腕不硬,便很有可能被武安侯得逞。届时,他与她,就真的要天各一方了。
那他重生回来,隐忍到现在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更有甚者,她现在可能还怀了武安侯的孩子!难道他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人在西北和和美美、子孙满堂吗!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若是再隐忍下去,她就要彻底消失在他面前了!那就算这一世的太子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她都要给武安侯生孩子了!她怎么能给武安侯生孩子!
太子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喝,他狠狠一拳,砸在了坚硬的宫墙之上!
曹公公惊骇道:“殿下!”
“站住!”太子冷冷地看着他,“孤还有事要办,你不许跟着。”
说罢,便转身折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就像是跑了起来一样,很快消失在了曹公公的视野里。
曹公公惊慌失措,看殿下这个方向,是要回去找武安侯夫人啊!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太子给他下了禁令,他又不敢真的跟上去,只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干着急。
-
楼雪萤待在亭子里,为了保持身上暖和,在原地来回地走动着。
方才有一队夜巡卫队路过,她鼓起勇气问了一下,却被告知他们也不知道皇帝议事结束与否。
楼雪萤又失望又忐忑,绞着自己的手,心想怎么就能议这么久呢,难不成景徽帝是真打算这一晚上就敲定所有细节吗?
正烦闷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喜,以为是李磐回来接她了,立刻掀开了竹帘。
可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李磐,而是孤身一人前来的太子。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短暂的寂静过后,她猛地放下竹帘,然而他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竹帘在她手中发出簌簌的轻颤,而他也盯着她,喊了一声:“簌簌!”
一瞬间,周遭的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唯有这两个字,犹如惊雷,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化作尖锐的冰锥,深深刺入了她的骨髓。她头皮发麻,眼前渐渐开始发黑,脚下是一阵阵的地动山摇,她晕眩着,踉跄着,后退着,卷起的竹帘从她手中滑下,刷拉一声,重新垂落,遮去了外面的灯光。
而他依旧攥着她的手腕,随着她的后退,步步往前逼近。
她急促地摇着头,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簌簌。”他又唤了一声。
楼雪萤贴着墙壁,无路可逃。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
“簌簌,你听我说!”太子急切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是我当初伤害了你,亏欠了你,自你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被仇恨和嫉妒蒙蔽了双眼,如果我当初能多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我们是不是就能有不一样的结果……簌簌,我是真的知错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我只求你,能不能不要再如此躲避我……”
太子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可楼雪萤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是虚软地跌坐在了墙根,眼泪顺着下巴不断滑落。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她多么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可无论怎么掐自己,她都无法从这场恐怖的噩梦中醒来。
原来先前太子的种种怪异之举,不是因为他对她一见钟情,而是因为,他也重生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重生了她一个还不够,还要重生第二个、第三个吗!
为什么偏偏重生的是他们!
“你骗我……”她颤抖道,“你骗我……”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簌簌!”太子一把将她抱住,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恨我,所以重生后这么多天,我一直不敢来见你,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想先证明给你看,让你相信这一世的我有所改变,与上一世不一样。可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却要走了……”
“你放开我!”楼雪萤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你冷静些!先听我说完好吗!”太子一把捂住她的嘴,贴着她脸庞飞快道,“簌簌,我求求你,你不要去西北,你就留在京城,好不好?我发誓这辈子我一定会对你好,你只要留在京城,想打我骂我都任由你处置,只要你留下来,我求你了!”
楼雪萤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情不自禁地一颤。
她说不了话,只能发出低愤的悲鸣,她想抬腿踹他,却被他用双腿死死地压住;她想抬手推他,可她的手腕太细,他一只手便可将她一双手腕都制住。
她一番挣扎无果,发髻蹭得凌乱不堪,一根金钗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瞧见了,想去抓住,却被他察觉,一把将她手臂举过头顶,用力地抵在了墙上。
“你想杀我吗,簌簌?”他红着眼睛,竹帘缝隙里漏下的几道光影在他脸上来回摇曳,让他的表情似哭似笑,宛如鬼魅。
楼雪萤终于放弃了挣扎,只垂下眼睛,任由泪水汹涌。
“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簌簌。”太子轻声道,“我的请求很简单,只要你留在京城就好。你相信我,我这次真的改了。”
他说罢,安静地观察了楼雪萤一会儿,见她情绪似乎不再激动,便试探着松了一点手,问:“簌簌,你难道连个悔过的机会都不愿给我吗?”
楼雪萤抬起眼睛,望着他,声音喑哑:“你有悔过吗?”
“我有!”他连忙道,“诚然,我今夜是唐突了些,可我若不唐突,我怕这些话就再也没机会同你说了!”
“那我问你,昨夜是谁给武安侯下的催情香?”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太子眼神闪烁了一下,道:“什么催情香?你在说什么?”
楼雪萤眼睫沾泪,冷笑一声:“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装傻。我原本以为,昨夜之事是你父皇所为,还奇怪他何时竟变得如此下作不堪。但若是你的话……那便说得通了。”
“你什么意思?”太子陡然变色,“你是说那个老东西高尚,我下作?!”
“他不高尚,但他至少磊落!他虽强行夺我入宫,但却是光明正大下的圣旨!百官非议,他也全都认了!哪怕是这辈子他想拆散我和武安侯,他也跟我说的是,他赐的婚,他判和离,骂名他负!”楼雪萤猛地喘了一口气,“而你呢,你难道不下作吗?明明是你弑君,却伪装成他病故!他敢堂而皇之地夺走你的太子妃,那你敢堂而皇之地继承他的贵妃吗!你不敢!你说你悔恨,那我问你,我死之后,你有昭告天下我是谁吗!还是说我永远只是深宫里的一具无名尸体!”
“你竟然为他说话?”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一切悲剧都是起源于他,你竟然还为他说话!”
“悲剧?你有什么资格说悲剧?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受罪!你不要把自己犯的错统统归咎于旁人!是他逼你囚禁的我吗?是他逼你害死的我吗?他早就死了!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想干的!”楼雪萤凄厉道,“你受了委屈,你的报复就是正当的,那我呢?我也受了委屈,可我报复过谁吗!这对我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