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没有接话。
老东西昨天大晚上的不睡觉,召武安侯等人入殿,把楼雪萤放在外面等待。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老东西让武安侯他们几个先议着事,自己则趁机出去找楼雪萤。可后来发现,老东西是真的在和人议事,楼雪萤也是真的孤身一人在外面等待。
老东西肯定巴不得武安侯回西北,但他却不可能愿意让楼雪萤也一起回去。但武安侯搬出了孝道,老东西若直接拒绝,显得他冰冷无情,好像在提防什么似的。
聊得越久,太子便越觉得老东西不占胜算。
再说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东西就算拒绝了武安侯,也不可能给楼雪萤下禁足令,届时她自己跑去西北,难不成他还要把她抓回来?
心不在这里,人在这里又有何用?上一世早已证明过了。
所以太子觉得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得找楼雪萤摊牌了,再装好人也不可能留住她,反倒是及时承认他前世的错误,或许还能求得她一丝丝动摇。
可他没想到,她和他记忆中的那个簌簌,不太一样了。
她依旧柔弱,一害怕还是会哭,可她的反抗之意却比前世更加清晰明确。她不仅没有给他一点好脸色,甚至还用前所未有的犀利言辞讥嘲于他,他感觉她成了一把柔软的刀,看着软绵绵的不伤人,实际上却是那般锋利,他越是强硬,她的刀锋便越是深入,剖开他层层的伪装,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内心。
她何时竟变成了这样的人?是上辈子的经历改变了她,还是武安侯的作风影响了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无论他当好人还是坏人,无论他重生了还是没重生,她都不可能再选择他。
更没想到的是,老东西竟放了武安侯和其它人出来,亲眼撞见了他对楼雪萤的所作所为。
他当然也有过怀疑,觉得老东西把她安排在那儿,很可能是在故意引他上钩,即便如此,因为上述种种原因,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觉得,老东西顶多也就是抓他个现形,证明他也重生了罢了。从此以后,他们三人便不必再虚与委蛇,直接正面硬斗便是。
可老东西为了打压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自己的后路也切断了,到底谁才是疯子!
老东西难道是打算放弃楼雪萤了吗?否则怎么会用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老东西若是以他冒犯武安侯夫人为由,治他的罪,那来日老东西自己便也不能再夺她入宫,不然便是失信于天下。
最重要的是,武安侯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肯定是听到孩子的事情了,不知昨日回去后,楼雪萤会如何跟他解释?是以他喝多了酒搪塞过去,还是把前世今生之事全交代一遍?武安侯能相信吗?
太子拧着眉,闭着眼,深深地呼吸。
“你怎么不说话了?”皇后冷笑一声,“闹出这样的事端,如何收场!”
太子睁开眼,语气平平:“上次父皇要杀儿臣,儿臣让母后早作打算,母后说要与外祖舅舅等从长计议。不知可议出什么结果来了?”
“这才刚过去半个多月,能有什么结果?这种事,难道不需要慎之又慎?”皇后痛心疾首,“你父皇最近没发癔病,你倒是发起癔病了!霁儿啊霁儿,你二十年贤名毁于一旦,现在还有什么立场说他的不是!”
“母后夸张了。”太子道,“现在只是流言,并无一人亲身出来证明。那些看见的官员不敢直言,武安侯与夫人为了名声也不可能直接承认。既然只是流言,那就可以补救。”
皇后:“如何补救?”
太子:“前天晚上,夜宴旁有一水阁年久失修,塌了个门,母后可知晓?”
“这与你有何关系?”
“并非与儿臣有关,而是与武安侯有关。”太子扯了扯嘴角,“那晚武安侯离席得早,路过水阁,轻薄了一个宫女,只是宫女挣扎的时候撞坏了门,武安侯怕引来旁人,便匆匆逃了。”
皇后狐疑:“竟有此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垂目:“那宫女隶属东宫,是夜宴上看没什么事,便跑到水阁里躲懒的,谁知会遇到武安侯。水阁门塌了之后,其他人过去查看,发现里面有个东宫的宫女在躲懒,便送到曹添那里了。”
皇后:“武安侯还会轻薄宫女?”
太子:“那宫女因为躲懒被发现,又担心水阁门塌的事怪罪到她身上,心中害怕,已经自尽了。自尽前留书一封,只承认躲懒,却不承认水阁门塌与她有关,说她只是自保,是武安侯强迫于她。”
皇后皱眉。
“儿臣知道,母后觉得武安侯不是这样的人。儿臣也觉得似有疑点,所以便没有声张。”太子道,“但是母后,儿臣的确是对武安侯夫人有意,所以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去告诉了武安侯夫人此事,结果武安侯夫人不信,儿臣又一时激动,这才有所冒犯,结果被武安侯当场撞见,这才对儿臣动了手。”
“你打算公布此事,让大家将注意力转移到武安侯身上去?”皇后沉声道,“可这招太险,就算是真的,你与侯夫人的流言刚出来,武安侯的流言便随后出现,骗骗普通百姓也就罢了,文武百官可不是这么好骗。”
太子:“无论信不信,这水一旦搅浑,那大家便会对所有消息都持观望态度,不会轻易再下定结论。父皇若要因侯夫人的事治儿臣的罪,那他便不能不管武安侯与宫女的事。要么一起治罪,要么一起放过。”
诚然,对景徽帝来说,把这两个人一起治罪实在是太好不过的事了。但他若真的严惩武安侯,那西北的仗还怎么打?更何况,几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桩冤枉官司,若真以此治罪,武安侯必然不服,届时又要生乱。所以,为了不继续激化矛盾,景徽帝只能不计较武安侯的罪过,也就不计较太子的罪过。
太子:“趁现在大家都在,宫女尸体还未处理,正是公开此事的好时候。儿臣不便出面,还请母后……”
话未说完,曹公公突然闯了进来,惊恐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大事了!”
皇后:“有话好好说!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曹公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娘娘,殿下,不好了!武安侯夫人、武安侯夫人她上吊自尽了!”
“什么?!”皇后大惊,遽然站起。
太子一把揪住曹公公的衣领,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武安侯夫人她上吊自尽了!”
“不可能!”太子勃然大怒,“她怎么可能上吊自尽!”
“千真万确的事啊,殿下!”曹公公哭丧着脸道。
皇后脸色惨白:“她死了?”
“那、那倒没有……”曹公公咽了咽口水,道,“被、被救下来了……”
“能不能一口气说完!”皇后捂着胸口,气急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曹公公连忙将事情说了。
原来,据外苑伺候的宫人说,武安侯与侯夫人昨夜回屋后,半夜里武安侯出来要过一坛酒喝,然后二人直到今天早上都没再出过门。后来武安侯独自出去了一趟,在外面里转了一圈散心,回去后竟发现侯夫人上吊了,还留下了一封绝笔书。
武安侯急忙将人救下,又让宫人快去猎场请太医来救治,这么一跑动,大家便全都知道了。
据宫人说,那武安侯夫人颈上一圈红痕,甚是骇人,恐怕已经吊了好一会儿了。若不是武安侯动作快,只怕真的就要断气了。
这下好了,流言彻底坐实。若不是昨夜受辱于太子,侯夫人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上吊?
“太医看完,说武安侯救得及时,侯夫人并未有大碍。但武安侯咽不下这口气,已经、已经带着侯夫人的绝笔书,亲自去求见陛下,要讨个公道了。”曹公公说完,便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动了。
皇后猛地一拍桌子,怒视太子:“看看你干的好事!”
还在这里谋划什么武安侯轻薄宫女、害宫女自尽的事情,现在侯夫人自尽的事先闹得人尽皆知,再来十个八个自尽的宫女也没用了!
同一招,岂能同一时间用两回!
更何况,在她看来,那武安侯夫人定是自己想要自尽的,根本不是什么谋划的招数!昨日众目睽睽,那么多人、连同她的丈夫都瞧见她和太子的事了,她无法接受,含恨自尽,也是情理之中。
若真要谋划,此事是太子理亏,楼家或侯府以此为由,趁机与东宫索谈利益,岂不是更好?闹出人命,才是真正的情绪上头、不管不顾!
太子脸色阴沉,攥紧了拳头。
什么上吊自尽,楼雪萤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上吊自尽,除非是武安侯因昨夜之事怪罪了她,她觉得余生无望,这才赴死。但她若真的绝望赴死,以她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写什么绝笔书!
她当初都没给他写绝笔书!
这分明……就是她对他的报复。
可是,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就算她要报复他,难道不是应该让武安侯在朝堂上给他下绊子吗?她为什么搭上自己的名声,也要拉他下水?
昨夜之事,确实是他这个太子的错,但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他受人指摘,她难道就不会吗?当初她从太子妃变成贵妃,明明是老东□□断专行,可她也饱受非议。一个长得漂亮,和几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女人,会面对怎样的流言蜚语,她不是不知道,怎么敢再来一次?
太子咬着牙,眼里泛起血丝。
“圣旨、圣旨到——”又一个太监慌忙来报。
太子抬眼,看向门口缓缓走进的郑公公。
皇后脸色铁青。
郑公公进了殿内,轻咳一声,肃然道:“老奴见过娘娘,见过殿下。陛下有旨,还请殿下接旨。”
太子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公公直说便是。”
郑公公:“陛下有旨:储贰之重,式固宗祧,当德配乾坤,为天下范。太子梁霁,行为失检,举止失当,有悖礼法,有亏德行。即日起,着太子于岐山行苑闭门思过三月,非诏不得出。当静省己过,研读圣贤,勿负朕望。”
“在岐山行苑闭门三月?”皇后失声道,“难道连东宫都不让回?”
郑公公躬身道:“回娘娘,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皇后抿紧了唇。
“儿臣接旨。”太子语调平平,“郑公公请回吧。”
郑公公一走,皇后便急怒开口:“被禁足在这种地方三个月,如此重的责罚,你难道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要废太子吗?”太子幽幽道,“若母后当真替儿臣担心,那便让外祖与舅舅,别再徐徐图之了,不如就听儿臣的,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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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李磐推门而入,看向床上躺着的楼雪萤。
床边的太医向李磐行了一礼:“侯爷,夫人已服了药,精神现已好多了。”
李磐颔首:“有劳。”
“既然夫人已无大碍,那下官先告退了。”
“太医慢走。”
等太医一走,李磐便迫不及待地握住了簌簌的手,道:“簌簌,皇帝下旨了!”
楼雪萤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太子被治罪了?”
李磐点头:“皇帝以行为失检为由,将太子在岐山行苑禁足三月。”
楼雪萤不由笑了一下。
对于一个太子来说,被禁足三月,已经是较为严重的惩罚了,而这一次的禁足甚至不是在东宫,而是在岐山行苑,等同远离朝政三月。这无异于是昭告群臣:太子之位,极有可能动摇。
若说之前皇帝追杀太子,是无缘无故,那这次太子被禁足,则是有理有据。
在场的官员及家眷,无人不知武安侯对夫人的爱重,也无人不见武安侯求见皇帝时泛红的双眼。
那封武安侯夫人亲手写下的绝笔信,更是被武安侯在激愤之下当场展示。寥寥百字,写尽武安侯夫人昨日所受的惊吓与屈辱,甚至还言明了昨夜太子神志清醒,并非醉酒,令不少女眷心有戚戚,悄悄拭泪。
李磐摸了摸她颈上的红痕:“还疼吗?”
楼雪萤摇了摇头:“没事,已经上过药了。”
李磐拧眉:“我应该再轻点的。”
楼雪萤抱着他的腰,蹭了蹭他:“就是要重了才好。”
自尽的主意,是她主动提出的。
李磐对此十分惊愕,觉得不妥,认为皇帝很可能本来就要借此机会治太子的罪,她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原本只是大家私下里传点风言风语,她一旦自尽,把事情闹大,对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还容易反过来被人指指点点——这是出于对京城风气的考虑,李磐并不想让她再卷入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