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书生跟在狐王身边五十年,许是因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孱弱的凡人, 狐王对他分外放心,王城的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由他操持, 让这个凡人在妖族聚居的城邦里也掌握了不小的权柄。
男人的第六感有些时候亦无比准确,书生从这一条妖蛟身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终于在妒心之下,抛却了读书人的君子之仪, 开始想要除掉他。
奈何这条妖蛟的命实在有点硬, 他暗地里筹谋数次,次次都险些置他于死地, 偏都在最后一刻, 因为诸般因缘巧合,而让他逃出生天, 功亏一篑。
狐王夹在他们二人中间, 一开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她还很乐于看他们为自己相争, 并从中得乐。
偶尔事情闹得太过出格,她不得不出面调停, 也只是各打五十大板, 将此事轻轻压下。
她虽为妖蛟心动了, 但这个时候,她的心依然还是偏向书生的。
最初的一年,妖蛟在王城中过得凄惨无比, 每一日都行走在生死边缘,身上的伤就无一日痊愈过。
王城之中,唯一心疼他的人,也就只有那位曾与他青梅竹马的鲛族公主。
但在书生时时刻刻的监视下,他只能想尽办法地避免和鲛族公主的接触,丢弃她送来的伤药,无视她关切的目光,冷言冷语地斥责她、贬低她、驱逐她。
书生到底是书生,他明明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却依然端着那点读书人的清高,不愿意利用一个女人去对付他。
他的优势,在狐王的心无法自拔地沦陷于妖蛟身上后,荡然无存。
慕昭然通过狐王捆束在她魂魄上的神念红丝,又一次被迫感受到了那种全然无法抑制的狂热爱恋,一切的人事物都在她心里淡去了,唯剩下那一个人。
她的喜怒哀乐都只被妖蛟一个人牵动,会因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表情,而生忧生怖,生怒生妒。
爱和恨这两种情感,最是容易让人陷入魔障,行事癫狂。
狐王开始清算那些曾经伤害过妖蛟的人,就连自己的同族也不放过,但凡曾经轻视过、侮辱过他的人,都被下令斩杀,这其中受到株连最多的,自然是书生一派。
妖蛟在她心中的分量越重,书生在她心中的分量便越是轻贱。
失去了狐王的偏爱,一个毫无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书生,很快便一无所有。
他彻底输了,最终踩着身边亲信被绞杀的鲜血,孑然一身一步步走上前来,交出她曾经亲自赐予的权令,对着王座上的人认罪叩首,狐王也没有半分动容。
灵尊坐在狐王身边,唇边擒着一缕浅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只不过一年,两人的处境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当初一身血污跪在殿中的妖蛟,如今高坐王座,成了狐王名正言顺的王夫。
而当初,被狐王护在怀里的人,现在沦落为了被弃的罪徒。
狐王不再在意书生的荣辱,但慕昭然在意,她听到他曾唤过她“师妹”,那书生身体里有游辜雪的神识,所以她不想看见他在如此屈辱的场景下,向别人下跪。
她抗拒得太厉害,挣脱了这段记忆原本的轨迹,扑过去抱住了正欲折膝下跪的人。
游辜雪蓦地一怔,这一瞬间,他终于再次脱离了书生身份的桎梏,拥有了自主行动的能力,眸中寒芒闪过,当即一手揽抱住她,另一手凝出一道剑刃,毫不犹豫地向王座上的灵尊劈斩而去。
这一段记忆因此崩塌。
慕昭然魂魄上缠绕的神念细丝崩断了数根,但仍有一部分陷在她魂魄里,大量记忆灌入,试图覆盖她的神智。
慕昭然头疼欲裂,短暂清醒的神识又被拖拽入九尾狐的记忆当中,浑然分不清自己是谁。
因狐王到底还顾念着一点旧情,书生没有被赐死,只是被软禁在了王城的一座宫殿中,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新的王夫身上,很快便将那个旧情人抛之脑后。
时间如流水逝。
等某一日,人族仙门按照三年惯例,向她进贡来一炉延年益寿的上品灵丹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当年打下这一座丹道宗门是为了什么。
凡人的寿命极短,若不服用灵丹,他们就和枝头上的花一样,很快就会枯萎。
慕昭然带着新的一炉延寿丹找去那座冷清的宫殿中时,见到的却不是那个清隽如玉的年轻书生。
曾经鲜衣怒马,打马游街的探花郎,如今形容枯槁,满头华发,清润的眼珠一片浑浊,苍老得不成样子。
“你没有吃延寿丹,你为什么不吃!”慕昭然心脏被无来由的恐惧扼住,隔着十步远的距离,便不敢再走近了。
仿佛那坐在窗前的枯朽凡人是什么洪水猛兽,把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尾天狐都恐吓住了。
她暴怒不已,又恐惧不已,大手一挥,便要将把守这座宫殿的人全都处死,“是不是这些该死的奴才没有给你送来?”
殿中侍从跪地求饶,急忙捧来一个匣子,三年来,每月一粒的灵丹全在这里,他一粒都没有吃。
侍从们曾因此去找过狐王数次,数次都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见到她,渐渐的,大家发现狐王的心思的确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被狐王厌弃的人,殿中侍从对他的态度便也轻慢起来,不再管他的死活。
曾经因丹药而停滞的岁月在他身上加速流逝,只不过三年,便一身枯槁。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用苍老的声线,缓慢说道:“我二十岁及第,便被主君带来了这王城之中,五十年来将一身抱负全都用在了为君上管理这座王城,如今君上并不需要我了,可否送我归家?”
“归家?五十多年了,你哪还有什么家?”她气急而笑,终于朝他走过去,掐住他松垮凹陷的脸,取出人族仙门新送来的灵丹,强硬地往他嘴里塞,“你做出这番姿态,是在报复我吗?”
他没有抵抗,丹药喂入嘴里,化为充沛的灵气淌入他的身体内,又从已然枯朽的身躯里逸散出去,不管她再喂多少,都不起丝毫作用。
丹药的灵力能够维持住一具年轻的身躯不朽,可一旦身朽,再顶级的丹药也没有返老还童之效。
甚至,她根本没用多少力道,便捏碎了他的颌骨。
鲜血从他嘴里溢出来,滴到她手背上。
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道:“也是……我、什么都没了……”
慕昭然蓦地松开他,沾血的手忍不住发抖,她残留的那点神识挣扎地提醒自己,这不是师兄,这不是他,但她依然恐惧得发抖,她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情绪,还是九尾狐的情绪,她已完全陷入其中,被她同化。
这段记忆里的情绪太浓烈了,甚至胜过了对妖蛟的痴迷,破开了蒙在心上那层痴恋的迷瘴,让狐王原本的心,原本的爱,水落石出,得见真心。
可是看清真心后,所见到的却是他的死亡。
她手忙脚乱地试图挽留住他的魂魄,却发现,她方才气急之时往他嘴里塞下的那一堆延寿灵丹,竟在飞快地消融着他的魂魄。
这最新送来的一炉丹药,被做了手脚。
慕昭然发出一声悲鸣,身后九尾迸出,动荡的妖力从她身上爆开,碾平了整座宫殿,她颤抖着手想去碰他,又怕自己尖锐的指甲再伤到他,只能无措地站在他身前。
用着威胁的语气语无伦次地哀求道:“苏禹,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你怎么敢这么报复我!你要是死了,我会让苏家人,让你整个国家都陪葬!”
苏禹眼角流下一行浊泪,“这还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说的竟是这样森冷无情的威胁。
书生从身到魂完全溃散,就算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游辜雪的神识蓦地从他身上脱离出来,张手拥抱住眼前情绪崩溃的人,唤道:“师妹,醒过来,跟我走!”
慕昭然听到这个声音,神识从九尾狐撕心裂肺的崩溃情绪中艰难地剥离出来一点,迷茫地想,是谁在说话,师妹又是谁?
“师妹!慕昭然!稳住自己的神识,不要被九尾狐的情绪吞噬,你不是她,不是别的任何人,你是慕昭然,是南荣的圣女!”
九尾狐还在试图拉拽着她的神识,一起沉入爱恨的漩涡当中,覆盖掉她原有的记忆,想要洗尽她的过往,吞噬她的神识,占据她的魂魄。
她又看到了一些画面,不断地淌入她心海当中。
苏禹死了,身躯枯朽,魂飞魄散,这世上再也找不回这样一个人了,九尾狐对他的爱便在这一刻全部扭转成了恨。
她一颗颗地捏碎了所有延寿灵丹,去了那一座丹道宗门,屠灭了整座宗门,连同门内的鸟兽都无一幸免。
极端的恨意催逼得她发了疯,让她满心杀戮,就像先前她痴恋妖蛟时,为了他清算书生,现在她从那不属于她的痴恋中清醒过来,终于察觉了自己被人算计,开始清算妖蛟。
这一次她株连得更广,恨不得屠灭整个海族。
为了逼逃走的妖蛟露面,她把那据说与妖蛟有着青梅竹马之情的鲛族公主挂到城头上炙烤,看她那明珠般的容颜干瘪腐朽,曾经美丽的鳞片一把一把地脱离,死时散发的鱼腥气隔着十里远都熏得人想吐。
但凡是妖蛟逃窜停留过的地方,都会被她付之一炬,她毁了太多的城池,杀了太多的人和妖,罪孽深重到终于可以以天道规则之力镇压。
天道宫便是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承担起了救世之责,以天书之名,联合人妖两族,组建正义之师,围杀九尾狐。
慕昭然整个人几乎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在这癫狂的爱恨中不断下陷,一半又听着有人不断唤着她的名字。
慕昭然。
千娆。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游辜雪眼见她越陷越深,神识缠绕上去,紧拽着她,就像拼命拉住一个溺水之人,想要将她拖拽上岸,咬牙切齿道:“慕昭然,你给我醒过来,你跟我的债都还没清算干净,别想就此忘得一干二净,从我这里逃走。”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昭昭……”
一股酥麻到近乎刺痛的电流从与他相缠的神识,蔓延到魂魄之中,舒爽得她三魂七魄似要飞上天去,慕昭然混沌的神识,忽而从那不属于自己的爱恨中抽离出来,下意识地朝缠住自己的神识迎合过去。
九尾狐的情人死了,可她的情人还没死呢,还在拼命地挽留她。
这一刻,她们的悲欢实在无法相通了。
第114章
神识相交是比身体相合还要亲密无间之事, 就像是剥离开了肉丨体这一层阻隔,将彼此的神经触角直接相碰,从相碰之处滋生出的电流瞬间窜入感官。
不需要任何前丨戏, 就能直接将人送上持续战栗的云端,是真正意义上神魂颠倒。
这与梦中的缠绵还不太一样, 睡着之后魂魄处于沉眠状态,神识自然也温温吞吞, 就算梦境再如何激烈,也只有十之一二的感觉能反馈至感官中,哪里能如清醒状态时这般刺激。
前世,慕昭然因被废了修为, 重新堕为凡人, 与修士相比,魂魄自然也孱弱, 无法承受太过激烈的神交, 阎罗的神识只要一缠上来,不出片刻, 她就会在那可怕的战栗中晕厥过去。
但现在, 慕昭然到底已是将要跨入元婴境界的修士, 虽还未修出元神, 但魂魄自是比前世强韧了数倍。
于是,她便也更能体会到, 神识交缠所带来的极致感受。
从相交的神识中, 她还能毫无保留地获得另一个人此刻的心情, 他明明说着狠话,从神识传递而来的情绪,却不安到近乎惶恐。
慕昭然意乱神迷地安慰他道:“师兄, 别哭。”
……
天道宫,钧天殿。
大殿正中悬浮着一面浑圆的水镜,镜面内显示的画面,正是九尾狐鬼吞噬众人魂魄的场景。
灵尊脊背绷得挺直,死死盯着镜中的九尾狐鬼,神色复杂,面露惊愕道:“这是她?她不是已经死在天书禁令的诛杀下,魂飞魄散了么?又怎会化鬼?”
法尊往他瞥去一眼,视线从那一身青衣上扫过,又收回目光,转投向水镜,淡然道:“爱深恨切,这两魄自然难灭,到如今化为鬼魄,也不过是只早已失了神智,只知杀戮吞噬的恶鬼罢了。”
他当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留下这两魄,就是为了让它亲自灭杀自己的族人,狐族凋零至此,这位狐王鬼魄功不可没。
九尾狐族绝无可能东山再起,重回昔日辉煌。
妖族亦永无可能再凌驾于人族之上。
“爱恨两魄。”灵尊低喃道,他不用想也能猜出来,那令她爱深和恨切之人都分别是谁。
现如今,天书当中有部分力量紊乱,使得书卷内的许多文字和名姓都发生错乱,让法尊难以看清当前局势,也无法预知个人命数走向,这让他生出不祥之感。
不管天书紊乱的因由在不在游辜雪身上,他都必须要削弱他不可。